他忽然想起刚去意大利那两年。那两年他和家里赌气,一直没回来,一个人窝在只有几平米的出租屋里。

方真圆总是在微信里跟他哭。

方谕一概没理。后来到了大三那年,方真圆不顾昂贵的跨境话费,给他打了几个电话。

她在电话里嘤嘤切切地哭惨,好几个月的软磨硬泡之下,方谕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多打了几份夜里的短工,没日没夜地花了半年多,终于挣到了一笔机票钱,回来了一次——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也没钱。

方真圆给他打过钱,但方谕一分钱没有要,每一笔钱怎么来的就怎么退了回去。

后来,他甚至把银行卡都注销,一分钱都不要家里的。

每天放了学就去打工,刷盘子刷得掌心里面起泡,常有的事。

那天,他硬着头皮拉着个行李箱,回到家里,很不高兴地开了门。

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厨房里飘出饭菜味儿,电视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着。老陈还是爱看战谍片,枪声和喊声正噼里啪啦地响。

“回来了?”方真圆把手在碎花围裙上抹了几下,高高兴兴地把他的行李箱拉进来,“快洗手吃饭,不容易吧,这么远的路。”

方谕随口应了几声,有点发愣地看了一会儿家里。

家里很平静,一点儿看不出三四年前有过一场腥风血雨。一切祥和得像方谕高中放学回家时平平无奇的一天,他下意识看向陈舷房间门口,朦胧地有种陈舷马上就要推开门出来的错觉。

方谕嘴角扯了扯,鬼使神差地张嘴:“妈。”

“怎么了?”

——陈舷回来了没?

话都到嘴边了,一声气音都从嘴里冒了出来,但方谕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没事。”他嘴上说完,又还是问,“陈舷呢?”

空气立刻僵了一瞬。

好半晌,厨房里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忙活声。

“说什么呢你,陈舷怎么会在家。”方真圆说,“不是几年前就跟你说过了吗,陈舷跟他妈走了,不会回来了。”

“做出那种事,你爸怎么还会让他回来。”

方谕没再回答,心头发沉地蹙眉。

他转头,看向老陈。老陈坐在茶几前面,居然也正看着他。

方谕这一转头,两人四目相对。

老陈没有别开眼睛,只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像看陈舷似的看着他。然后,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终于扭开脸,神色讽刺地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罐,仰头闷了一口。

有一口腥味儿反上喉咙。

方谕一捂嘴,突如其来地反胃起来。他忍不住了,转头冲了出去,冲进厕所,推开一道门,对着马桶呕地就吐了出来。

像喝多了,方谕对着马桶吐了半天。早上没吃什么东西,他吐不出什么,就只是吐一些水。

好半天,他吐完了。

方谕扶着厕所隔间侧面的墙,喘了半天,脑子里闷疼得嗡嗡一阵响。他扶了扶脑袋,不太明白怎么突然就吐了,他又没病。

方谕咳嗽几声,冲了马桶,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出来。

到洗手池前涮了几口水,洗了把脸,他精神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重新给陈舷打了电话。

刚刚进了警局,被叫去做笔录的时候,警察检查了他的手机,说不能对外录音公放。没什么办法,方谕就和陈舷说了一声,把语音挂了。

语音嘟嘟几声,被接了起来。

陈舷困得声音迷糊,低声说:“你笔录……做完了?”

听见他的声音,方谕无端松了口气,有种噩梦醒来的庆幸。

“刚做完。”方谕应声,又小心翼翼起来,“你在睡觉吗?”

“嗯。……什么时候回来?”

“比想象中快很多,后面应该没我什么事。我再去问问情况,就回去。”方谕说,“你睡吧,哥。”

陈舷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想吐。”

方谕忙说:“想吐就吐,马西莫不是在旁边……”

“吐不出来,”陈舷说,“难受,好冷。”

一听这话,方谕心里一慌,急得在洗手池前面团团转。

“热水袋是不是凉了?叫马西莫给你换一个。”他焦急道,“被子盖紧点,你叫他找医生来给你看看,我很快就回去。”

陈舷闷声说好。

方谕放下电话,匆匆出了门。

刚一出门,小刑警和另外一个警察,迎面就走过来了。

“哎哟,正好,方先生。”他说,“你突然跑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

“我这边没事了。”小刑警说,“是这位……”

他说着,眼神有点畏惧地往旁边的警察身上飘。

方谕顺着他的眼睛往旁边看。

旁边这位警察一步上前,朝他点了点头,说:“我是负责你举报的——有关峰润装修公司一案的刑警,我姓赵。”

方谕朝他点点头。

“案件还需要侦查,后续有什么进展,需要你的帮助的话,会通知你。”赵警官说,“我们去央礼府调取相关线索的时候,安保人员给了很大帮助,感谢你的协助。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

“谢谢。”方谕拿过名片,扫了一眼,放进兜里,“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

“您请便。”赵警官说。

方谕便走了。

他心里头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地下了楼。

走到半路,他拿出手机来。方谕没吭声,只把手机贴到耳边。话筒里传出虚弱的呼吸声,陈舷似乎是睡着了。

方谕轻笑几声,把自己这边摁下静音以后,收起手机,推开警局的玻璃大门,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愤恨交加的:“方谕!!”

方谕抬头。

就见方老头气势汹汹的朝他走来,满脸五官扭曲得像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方老头伸手,拽住他的领子,把他从警局里头拽了出来,扯到一处犄角旮旯的地方,松开了他。

方谕踉踉跄跄了一路,差点没摔倒。

方谕直起身,理了理衣领,啧了声,脸色难看:“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方老头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指着警局门口,“你闹成现在这样,满意了!?你妈都要被你害死了!”

方谕冷笑一声:“这就要死了?陈舷可是好几次差点真死了,她这算哪儿到哪儿?”

“你别跟我说那些!”方老头指着他,“我告诉你方谕,你现在就给我去想办法!必须把你妈——啊!”

方谕抓住他的手指,抬手就给往反方向一折。

老头的手脆得不行,这一下差点被拧个骨折。方老头又面色扭曲,惨叫起来,触电了似的,把手往回一抽。

方谕脸色发冷。

“想办法?”他说,“我给她想办法,谁给陈舷想办法!?”

“你有办法把她抓进去,怎么没办法把她弄出来!”方老头怒不可遏,“你还要为了那个精神病,把家里祸害成什么样!?”

方谕冷笑一声:“她知道陈舷是胃癌的时候一声不吭,还要往他身上踩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得给陈舷想想办法?”

“陈舷被他俩送进那个地方的时候,”方谕说,“陈舷把刀都放到脖子上了,她怎么没想过得给陈舷想想办法!?”

“我现在还帮她想办法?你以为我是你们这样的白眼狼吗!?”

“要是没有这些破事,陈舷现在是什么样?”方谕说,“他现在该是个运动员,不是运动员也该是个教游泳的!他本来可以像我现在一样风风光光的,说不定在我之上,能走一条所有人都围着他欢呼的路!他本来可以和我一样很好的!”

“可现在呢?现在他什么样?他被你们摧残的,年纪轻轻就进ICU——你去看看,你敢不敢去看看?”方谕指着医院的方向,小臂一阵阵发抖,“你不是见过他吗?”

“他小时候多能跑能跳的一个人,你去看看他现在!坐都坐不起来了!他连看我都不敢看,他一直在发抖!全是你们害的!”

“你还有脸叫我去给方真圆想办法?你明不明白,她是杀人犯!她就是个杀人犯!”

方老头嘴唇嗫嚅半晌:“不是没死吗,再说她是你妈!”

“我不认她了!”

方老头脸色一青,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方谕抓住他手臂,反手把这一巴掌还给了他。

方老头嗷一嗓子,跌倒在地。

他大叫起来:“你打我!?”

“我都想杀了你们全家!!”方谕赤红着眼朝他喊,“有你们这样欺负人的吗!有吗!?”

方老头浑身一震。大约是看出方谕是真心有杀心,他一哆嗦,居然没再敢说话。

方谕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

“我告诉你,方宁学,”他说,“我恨死你们了,我就是不认你们了。再让我在医院看到你们,或者又来刺激陈舷……我不保证,我能干出什么来。”

“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

“我已经找人算过了,方真圆至少多赚了客户三百多万。这是合同诈骗罪,再算上那个林剑宇的破事,她最少也要十年,等判决下来,除了罚金,肯定还要退钱,你先想想到时候这笔钱怎么解决吧。”

“我不会帮你们的,”方谕说,“你们欠陈舷的。”

说完这些,他转身就走。

方老头在他身后身形晃悠两下,扑通一下坐在了那儿。

他这次却没哭没闹,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绝望地流泪。

方谕径直往外走。

好像有块石头压在心上,他心口沉重。刚出警局门口,忽然,眼前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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