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舷抠了几下嗓子,把药吐了出来。他想差不多是时候了,他真该走了,走之前他不想再吃药了,这玩意儿真的很难吃。

他咳嗽了几下,喉咙里火烧似的疼,带得胃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咳嗽着,望见床头柜上还摆着方谕拿来的保温杯。

他来过的痕迹就那么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

陈舷望着它们,忽然想,怎么方谕放弃他了。

是太难了吗,台风天里要一棵玫瑰树。

或许真是太难了。

可他……可他只是想要点什么,独一无二的而已。

算了,真是要什么没什么的一辈子。

陈舷突然很累,这几天一直都没睡好。他躺到床上,打算睡醒就死掉。

他闭上眼睡着了,可依然是不安稳的一场梦。

等再醒过来,夜已深了,床边窗帘紧拉着。陈舷冷汗淋漓地从梦里醒过来,一阵耳鸣后,听见窗户被台风打的乱响。

台风怒吼,风声愤怒哭嚎,像他这些年里心底的尖声惨叫。

陈舷转了转头,坐起身来,看了眼旁边。陈桑嘉背对着他,睡在陪护床上。

他恍惚地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

陈舷朝着窗边走了过去。

他低着脑袋,两眼发木,把窗户打开来。

直到窗户只开了一小截就狠狠卡住,陈舷才想起来,这窗户已经打不开了。

他叹了口气,悻悻关上窗户,心想,只能找别的办……

……

……法。

一抹金黄的光晃了眼,把陈舷从病里叫回神。陈舷才听见,四面八方有奇怪的猎猎声,像是什么布在风里被乱吹的声音。

他抬头。

视线里撞进一棵栽满了玫瑰的、郁郁葱葱的银杏树。

满树的血红玫瑰在风里猛烈地摇曳。

陈舷怔在那里。

真是太过震撼的光景,树底下打着金黄温暖的光,满树的玫瑰如同鲜血般遍布枯树的枝干,如同是在寒冬里刺破血管开出的、费尽了生命的花。

玫瑰摇曳不断,却都牢固地长在树上,没有掉落。

一声担忧至极的“方老师”惨叫着响起。

地面上有个瘦瘦高高,留了中长发、气质应该很文艺的中年男子——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这人此刻带着护目镜和口罩,戴着厚帽子穿着羽绒服,正死拽着防风布的边缘,整个人被吹成了个傻.逼。

从树的四周到病房的外墙上,四面八方都被防风布包裹,但台风仍然将它们吹得噼里啪啦乱摇,不少狂风仍是从缝隙里挤了进来。

所以这男人正在一手拽着防风布一手拽着旁边的空调外箱,以防自己和布子都被吹飞吹跑。

就导致他一点儿都不文雅。

他在下头喊:“方老师!生命更重要啊!这梯子很脆的!就算有防风布也很脆的!”

“你再往上,就说不定要掉下来了!一会儿要是防风布撑不住,风吹进来,你马上就被掀飞出去摔死!你不是南方人吗,荷城经常来台风的啊!你不知道台风的威力吗!!”

陈舷顺着他的目光,看回树旁,瞳孔一缩。

一个很高很高的梯子上,方谕居然正爬在上面,背对着他。他也把自己包成了狗熊,但陈舷认得出来。

缝里进来的风把那梯子吹得呼呼悠悠,他抱着梯子边边和银杏的枯枝头,戴着个透明护目镜,眉眼都在很用力地皱起,正在把玫瑰绑在银杏树上,根本无暇理睬这男人的喊话。

“谕哥!”

底下又歇斯底里地喊起他,居然是尚铭和高鹏。两人正一边一个,用力地抱着梯子,朝他喊着,“好了没有!你快点,也小心点,真的很危险的!”

“快了!”方谕喊。

“你半个小时前就说快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谕还没来得及回应,马西莫又在远处喊起来:“老板!防风布好像不够!”

“再加啊你!”方谕声嘶力竭地在风里喊,“不是买了很多吗!”

马西莫说:“那也不可能一晚上全都罩上!已经极限了!”

“方老师收手吧!”文艺比青年快哭了,“台风天,你怎么可能能让枯树保持住这种画面!简直天方夜谭,你想以凡人之躯对战老天吗!等台风过去就开春了,你等春天再弄也好啊!做什么非要台风天——”

“就得要台风天!!”

“那到底为什——”

“他肯定要的就是冬天!春天给他弄玫瑰,有什么意义!?”方谕喊着,“别说台风天,就算是下冰雹,下刀子,哪怕是要来龙卷风,我今天都得要这个银杏开花!他就是想活啊,他想活的!他不是想死他是不想疼了!他要人给他个理由,他在找寄托!他把自己赌我身上了,我就是真被掀飞死出去,我都得——让它,开花!”

他边说,边费尽力气地给树枝扎上玫瑰。

这一番话撕心裂肺地喊完,底下一片静寂。

方谕气喘吁吁,眼睛里血丝密布,不知道是因为没睡还是情绪激动。

马西莫站在下头,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转头,终于看见了窗边正站着个陈舷。

陈舷正望着方谕。

卧槽。

“老板。”

马西莫低低出声,又意识到这么大的风里,方谕是听不见他这么小的声音的。于是他赶紧用力清清嗓子,大叫:“老板!身后!”

“?”

方谕回头。

一瞬间,台风失声,玫瑰香烈,浑身血液倒流。

陈舷站在病房窗户后面,手摁在窗户上,眼睛怔愣又清醒地看着他。

方谕看见他眼底汹涌的河流。

第40章 救我

世界寂静。

台风依然怒号。

高处不胜寒, 陈舷站在窗内,站在和方谕隔着风吹雨打、头破血流的十二年光阴外,终于再次与他相望。

方谕的话震耳欲聋, 陈舷愣愣地看了他好久。

满树的玫瑰摇曳,浓烈的香气同冷风一起吹进病房来。

方谕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帽子也盖住耳朵, 只留下额前和脖颈后头的碎发, 被风吹得飘摇。

方谕同样怔愣的目光,也在风里飘摇。

陈舷望着他, 看着他的眼睛,耳边嗡鸣地响。往事种种漫上心头,他想起十二年前十三年前的那些太阳斑驳的青葱岁月, 也骤然想起书院里猪狗不如的过往。

他想起三中的梧桐树下,想起灌进嗓子和鼻腔里的辣椒水;他想起那些风雪, 想起禁闭室里幽闭的黑暗。

他想起操场上的号令枪,想起他朝他狂奔而去的一次又一次。

他想起书院里他的逃跑, 想起他被抓住的一次又一次。

被打断的手脚, 他横在自己脖子上两次的刀。

陈舷要疯了, 他的眼睛看着窗外台风里飘摇的方谕,他的心上是恐惧又眷恋的一切,他的精神站在梧桐树下和禁闭室里的交界处。

他想活吗?

陈舷心里恍惚,他自己其实都看不明白自己。可是方谕好像说的是对的, 他似乎真的不想死,只是太疼了,钱也没有了。

他想结束的不是生命,是痛苦。

他还没从书院里跑出来。

陈舷扯扯嘴角,放在冰冷窗户上的手麻木了, 颤抖个不停,缓缓缩成拳头。

他把下唇都咬出血了,好半天,才复杂地笑了声。

好吧,他真的不想死。

他望着窗外那人,又想,方谕也是真的做到了。

那就试试吧。

他就试试吧。

“快下来。”

他对方谕哑声说:“已经够了,下来吧。”

风太大,方谕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看见陈舷嘴巴张张合合。

他那双丹凤眼疑惑地眨了眨:“什……!?”

防风布突然轰地被吹开一个大洞,强风鱼贯而入。

玫瑰花瓣被吹飞一大片。

方谕身子一折,整个人被掀飞出去,扭曲狼狈地掉了下去。

陈舷刷的面无血色。

他惨叫起来:“方谕!!”

梯子底下也有人惨叫起来。

方谕反应极快,最后关头,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铁梯子边,但不受控地往下滑落了一大截。

台风来势汹汹,梯子亦是被雨打风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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