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陈舷才睡过去。

他睡的还是不太安生,梦依然沉沉地做。不知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

陈舷觉浅,没一会儿就被吵醒,睁开了眼。他偏偏脑袋,迷迷糊糊的就看见个宽肩窄腰的人影站在他床边,对着他床头的柜子摆弄着,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方谕的动作其实很轻,没什么动静,可无奈陈舷本身就神经衰弱。

陈舷蒙了会儿。就算只能看见个大概的身影,还看不清人,他也认得出是谁。

“方谕?”

那人身形一顿。

他侧过身来,这确实是方谕。

陈舷抬手一抹脑门,视野里慢慢清明起来,他看见方谕紧绷的脸。

“哥,”方谕语气小心,“我吵醒你了?”

陈舷摇摇头,又点点头:“没事,一会儿再睡。”

“我下次轻一点,”方谕朝他抱歉地笑笑,又讪讪指了指柜子上的东西,“我给你煮银耳羹来了,煮了一锅,你今天能喝的话,喝一些吧。”

陈舷抬了抬头,看见柜子上有个很大的不锈钢保温壶,旁边还有个小汤碗。

“你昨天要的东西,我今天就给你去弄。”方谕又说,“我能给你弄来的,你等等我。”

“昨天为什么没来?”

方谕一哽。

“昨天为什么没来?为什么就只让你那个助理送东西?”陈舷又问了他一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意大利?”

他倔倔地盯着他,眼眶慢慢有点红。

方谕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在他床边坐下了。

“哥,”他把两手搭在他床边的栏杆上,“我那天喝完酒以后,查了点儿……东西。”

“我就是,看了一些东西吧,我就觉得,你不想要我,是不是因为,看见我,就会想起之前的事。”

陈舷瞳孔一缩,脸色立刻发白。

见他这样,方谕一慌,下意识地伸手就想去碰他,想拉他的手。可刚伸过去,陈舷就跟触电似的躲开了。

方谕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和他相视,他看见陈舷缩着往床那边躲过去,有一瞬,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须臾,陈舷回过神。他怔怔望着方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谕缩回手来,朝他苦笑了下。

“抱歉,”他说,“所以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消失。看见我你会痛苦的话,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就是希望你……能稍微,开心一点。”

“……”

陈舷紧紧握着刚躲开他的手,低眸抿了抿嘴,心绪复杂。

“说要回意大利,是怕你不收东西,也是想让你安心,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不会再来了。”方谕说,“其实我机票都没看,没有要走。本来就是打算等你病好,再跟老方家把官司打完再说。那边的工作室,我昨天交接给下面管了,对外说我暂时隐退。老方家那边,我也不回去了,我在江城这边订了酒店,很近。”

陈舷松开了紧握着的手。

他望着方谕,望见他脸上的局促不安。

“哥,我以后有空就会来的。”方谕小心翼翼,“我……我现在可以补偿你的,可以经常来的,对不对?”

陈舷沉默半晌,把自己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还没有玫瑰树。”

他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但心里头就是有根固执的线,一直拽着他,所以他就这么像个疯子似的念叨着说,“我还没有红玫瑰。”

方谕没有讶异,也没有愕然什么,只是向他郑重点头:“好,我去给你找玫瑰。”

方谕又走了,临走前还嘱咐陈舷记得喝银耳羹,他说他真的煮了很多。

他的确煮了很多,陈桑嘉回来之后给陈舷倒了一碗。她眼眶又是红的,不知是去哪儿又偷偷哭了一场。

陈舷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去水房洗了脸。

骗人。

陈舷想。

他看向窗外。寒风又刮起来了,外头那棵光秃秃的银杏飘摇着。

方谕离开病房,往外走了几步,就见马西莫从不远处朝他跑了过来。

小马秘书脸色凝重,很不好看:“坏消息,老板。”

“怎么了?”

“医院不同意,”小马秘书说,“他们说我们胡闹,医院是国有土地,怎么可能对外出租。我跟他们交涉了很久,但是对方一直不松口。”

一听这话,方谕也拉下脸来。

没有犹豫,他说:“去问院长办公室在哪儿,我亲自上门去谈。”

“好。”

小马秘书转头一溜烟跑走,去护士站那儿问地方去了。

天气突然急转直下。

这之后几天,又下了大雪,风也一天都比一天厉害。明明二月底了,宁城却一点儿开春的意思都没有,风刮得银杏树都要倒了似的,窗户都被击打得铮铮作响。

玫瑰还没开。

玫瑰一直没开。

银杏依然光秃秃的,还折了几根树枝。

方谕一开始还会时不时地送东西来,有时是馄饨有时是珍珠汤,还有些玉米糊糊和蒸蛋,每次来都会在他床边坐一会儿,只是脸色总是很凝重。后来他不来了,外面的寒风也刮得更大了,再也没有放晴。

护士们说是台风要来了,叫病患们都关好窗户。

她们说台风来的真突然。

陈舷没吭声,只是沉默。

老天爷可能是真的恨他,居然这会儿来台风。

“听说了没?”

又一天晌午,外头的天依然阴沉,细密的雪花呼啸,天暗得医院里得把灯从早开到晚。已经过去快一个礼拜,陈舷恢复得好了不少,可以下地了,只是走路很慢。

他躺的要发霉了,于是出了病房走走。这会儿,他坐在住院楼的大厅的铁皮椅子上,大厅里有个电视,电视上播着新闻。

背后不远处的护士站里,护士们正在闲暇之余聊天。

“有个人想包下301那间VIP病房外头的银杏,但是院长不同意。”

“啊?他包那棵树干嘛?”

“不知道,没人听说。”

“不会是想安装什么摄像机吧,对着301……他想偷窥?”

“不知道呀,反正院长没同意。医院是国有土地呀,他怎么可能租的下来。”

“不过一棵树而已,他想租就给他一段时间呗,一棵树也弄不出什么幺蛾子。”

“那能行吗,开了这个口,后边的人要是再想动医院的地,那就有先例了,可不能开这个头。”

“说的也是,有人起头就不好了。”

“再说了,也不知道他要这棵树去干嘛。听说去跟院长掰扯好几天了,还在院长办公室吵起来了。”

“我天,那么坚持啊。”

“是啊,不过院长到最后还是没松口。还好,最近几天他好像放弃了,都没去。”

最近几天他好像放弃了,都没去。

他好像放弃了。

陈舷喉结一动,喉咙里堵了块石头。

有什么东西艰涩地卡在了他喉咙里,他无法吞咽也无法呼吸。

外头的风呼啸,电视里的新闻栏目结束,转成天气预报的声音。

【中央气象台今日继续发布台风蓝色预警,今年的1号台风预计于今日下午登陆合海省北部,请居民朋友减少外出,关好门窗……】

宁城和江城这片地方,从来没有过台风。

这是第一次。

陈舷笑了几声,没几秒又被讽刺到笑不出来。百年难得一遇的台风,就在这要他命的几天里来了。

老天爷看他很不顺眼吧,这么想让他死。

他呆愣愣地又望着外面的风雪出神,掉了几滴眼泪。

【他好像放弃了。】

【他好像放弃了。】

【他没去了。】

【他没去了。】

护士的话一遍一遍萦绕在耳边,陈舷紧咬住下唇,眼泪控制不住地越掉越多。

你放弃了吗。

方谕,你放弃了吗。

放弃我了吗。

陈舷胸腔里的心脏肿胀得心口闷疼。他捂了捂心口,情绪突然又抽离。世界又不真实了,他恍恍惚惚地又有种灵魂离体的感觉,被迫麻木地平静下来。

又没赌成。

又赌输了。

陈舷浑浑噩噩地回到病房里,天色越来越阴沉了。银杏像是要被拦腰截断一样,在大风里摇摇欲坠。陈舷坐着发了很久的呆,陈桑嘉给他拿了药来。

药吃下之后她转身走了,她出去打热水,水壶里没有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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