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帽子被吹飞了,铁梯子吱呀喀拉地作响,一节一节被吹断,弯曲,解体。

眼瞅着又要跟梯子一起飞出去,方谕赶紧收腿,单手抓着梯子边缘,迅速地从高空往下滑。

梯子边角是没被磨过的锋利棱角。

没一会儿,梯子角上就留下一道清晰的、越来越浓的血痕。是他手心被划破了,出了血。

“方老师!!”

“堵上!把洞堵上!”

“谕哥!跳下来!”

“来不及了,我要抓不住了!你赶紧往下跳!”

底下闹闹哄哄,一片混乱。

陈桑嘉被吵醒了,她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揉着眼睛看外面:“怎么了这是……粥粥?粥粥!?”

陈舷夺门而出。

“粥粥!”

陈桑嘉吓得清醒了,忙爬起来,正要追出去,身后暖光从窗帘缝里投射了进来。

光芒打在她后背上,也打在她面前的墙上。

陈桑嘉顿住,回头,望见满树玫瑰,和台风天里飘起的满天红花瓣。

她怔住。

*

301的病房门碰地打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噼啪地响起来。

住院楼里只有昏暗的灯光,护士站里的值班护士正低着头忙碌。有几个患者血糖高,她刚去抽了他们的血。这会儿,她得把试管一个个贴上标签,送去检查。

陈舷跌跌撞撞从护士站前跑过去,等护士察觉到声音,一转头,他已经跑进了电梯间里。

“哎!”护士大叫,“你去哪儿!?”

陈舷两耳嗡鸣,没有听见她的呼喊。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电梯间里,大约是因为台风,电梯全都黑了,没有一个能动的。

他跑去楼梯间前,推开笨重的铁门,一路狂奔下楼。

胃里又一阵抽痛,脑海里,他过去的一切还在轰隆隆地闪。

陈舷不管不顾,跑下了一楼。外头正狂风怒号,枯树枯木摇摇欲坠,地上满是被吹折的残树枝。

雪被大风吹起,满空飘扬。

不知从哪儿吹落下来一个铁皮,正在地上被风拉拽着,滋啦滋啦地往北边踉踉跄跄地跑。

玻璃门被吹得震颤。

陈舷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冲上去就推开门。

刚探出去半个身子,旁边立马窜出一个人影,把他推了回去。

“别出去,外头很冷。”

这人边把他推回来,边自己也进了门来。这么张嘴说话时,他嘴里都呼出来几团白气。

陈舷愣了瞬,一抬头,才看清,这突然窜出来还把他推回楼里来的,就是方谕。

方谕脸色惨白,喘了几口气,脸上淌着冷汗,朝他勉强地笑着。他只用一只手轻轻推了几把陈舷,另一只手端在半空,正抽搐颤抖不停,手心里都盛不住血,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陈舷呆望着他,心里轰隆隆地响,犹然还在后怕。

“给我看看,”他伸手去抓方谕的手,声音发抖,“给我看看……”

方谕轻轻推开他。

“别看,”他小声说,“我手凉,你别摸。”

方谕没有碰他的皮肤,只是用指关节推开他的袖子。可即使如此,一股凉意也碰到了陈舷。

一楼楼道阴冷,白炽灯冷冷地投在他们身上。方谕肩上还风尘仆仆地披着寒气,细小的雪花薄薄地披了他半个肩膀,脸上不知怎么划了个血口子。

“上去睡吧,哥,”方谕说,“没事的,等你睡醒,台风就没了,树也弄好了。”

“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治病了,是不是?”

方谕眼睛明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陈舷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他抿抿嘴,伸手,难得强硬地拽住方谕流血的那只手腕,把他拽了过来。

他抓着他五根手指,硬是把他的手掰开。

方谕手心里已经血流成河,一片血肉模糊,皮肉都变形了,所有的肉全都往上诡异地歪着,是刚刚滑落下来时磨的。

被他捧在手里,方谕这只手还在一阵阵痉挛,没了血色,处处发青发紫。

陈舷几乎呼吸不畅。他用力抓住方谕手腕,指尖神经质地抖起来,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怎么搞成这样,”他哑声,“你傻啊,这台风天,爬那么高……”

“不高,也就几米高。你要个玫瑰而已,我当然要给你弄来。台风天弄一树玫瑰,你就愿意活,很值了。”

“……”

“这又没伤到筋,没事的,上点药就好了。去睡吧,睡醒什么都好了,银杏就变成玫瑰树了。”

“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方谕说,“我会救你的,哥。”

方谕还是局促而小心地看着他,可这一刻,他眼睛里又多了些坚决而郑重,像他十六岁下定决心跟他坦白那天。

陈舷愣在他的眼睛里,愣在曾经让他万劫不复的眼睛里。

他看着他的眼睛,无所适从的恐惧和十六七岁时心动的风一起吹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扑上去,抱住方谕。

方谕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半步,僵在原地。

瞬间,陈舷浑身作痛。明明没有伤口,他却不能呼吸。好像有人踩着他的胸腔,他心口闷疼,四肢关节都要被折断了。

他听到身体里在惨叫,他浑身上下都在撕咬自己。

【还喜欢他?喜欢个男的?】

【就这么喜欢当精神病是吧?找病是吧?!□□.妈的,我看你还敢不敢!?】

骤然,像真的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陈舷的胃猛地一痉挛。他痛得一抖,弓起身,倒吸一口气。

【是不是喜欢他?】他们拿出方谕的照片,放在他面前,然后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把电击的装置调大档数,【还敢不敢喜欢他!?】

陈舷低低地惨叫出声来。

他的骨骼血肉撕心裂肺地想松手、想远离、想推开方谕。可他不管不顾,仍然把方谕越抱越紧。方谕身上真的很凉,真是正好,因为陈舷身上正疼得滚烫。

方谕听见他古怪的呼吸声和有气无力的惊惶惨叫,立即绷紧神经:“哥?”

陈舷没应声。他又开始解离了,一切又变得不真实。

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浑身上下被冷汗浸湿。

“……抱我。”

陈舷像沙漠里要被渴死的人,喉咙干涩沙哑,“抱我,快点……”

他声音真的很不正常,方谕吓疯了,赶紧将他紧抱住。

陈舷抓紧他身上的衣服,张着嘴竭力呼吸。他像溺水了,双腿都在发软,浑身颤抖个不停,骨头都绷紧得发硬。

他要站不住了,他紧抓着方谕。方谕也明白过来了什么,竭尽全力把他抱紧。

方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抱着他,不断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安抚他。

可陈舷听不见,他耳鸣声嗡嗡地响,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模糊地听见方谕的声音,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

他抱紧他。

“哥!”

方谕拉开大衣,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里面,把他裹紧,“没事的,哥!都过去了,我在这儿!没事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哥!!”

陈舷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往他怀里缩。仿佛他不是在和他拥抱,而是在往他身体里躲。

方谕听见他急促的呼吸,感到他一直在颤抖。陈舷像在梦魇之中无措地伸手乱抓,放在他后背上的手一直在乱扯他的衣服。

方谕弯下身子,拼命把他往怀里藏。

终于,陈舷埋在他心口上,呼地喘上来了一口粗乱的气息。如同终于从深海里挣扎出来一般,他大口大口地气喘吁吁起来。

“哥!”方谕说,“哥,没事了,都过去了……哥?哥!”

陈舷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忽然,他双腿一软,朝着地上重重跪下去。

方谕赶紧将他捞住,抱在怀里。

陈舷身上冷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仿佛劫后余生,他喘气喘个不停,但好在气息已经平稳。

方谕也流了满身的冷汗,被他吓得胆战心惊。陈舷歪倒在他身上,方谕看见他脖颈上细密的汗珠。

方谕晃了晃他,低声唤他:“哥?听得见吗?”

陈舷没回答,在他肩上气喘吁吁。

方谕不敢放松,还是紧紧抱着他,一下一下在他后背上拍着。

“吃药了吗?”他问他,“是哪儿不舒服?哪里疼?”

陈舷还是没吭声,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仿佛灵魂出走后刚回到身体里,他软弱无力地趴在方谕身上,精神飘忽得像一棵枯黄的稻草。

他歪着脑袋,越过方谕的肩膀,目光迷离出神地望着远处。

他望着门外呼啸的台风,望着好似要被拦腰折断的、摇摇欲坠的树木。

第41章 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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