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马西莫半点儿没有意外,立即道:“你就收下吧,陈先生,老板已经定了回意大利的机票了,他说这大概是给你买的最后一次东西。”

“最后”真是个很妙的词。

这个词无声地在说“再也不会有以后”。总是让人无言以对,说不出话。

陈舷尤其这样。他沉默很久,对着那些东西叹了口气。

他再没说拒绝的话,只是目光忍不住又往马西莫身上飘了飘。

马西莫又开始忙活了,帮他把方谕买来的这些东西摆好。

真是个挺清秀的人。

陈舷忍不住又想。不像他这么骨瘦如柴,马西莫身上肌肉匀称,线条漂亮,那件西装马甲把腰线掐得正正好好。

方谕应该很喜欢这样的,不然怎么总把他带在身边。

陈舷想着,莫名心里又憋起一股奇怪的劲儿,一阵心烦,做胃镜残留的不适更厉害了些,胃也又痛起来。

陈舷揉揉肚子,拿过手机,低头把手机屏锁了又开,开了又锁,点进页面里就胡乱划拉,指尖把屏幕敲得哒哒响,心思飘在很远的地方。

“你,”他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了,“你跟你们老板多久了?”

“五年,”马西莫回答,“他那会儿刚成立工作室,我就去面试了。”

“好,”陈舷低声说,“以后好好照顾他。”

马西莫没听出什么不对,他中文其实不太好。在欧洲,陈舷这种寒暄也挺常见,便应下说好的。

马西莫放下东西就走了,陈舷把床抬起来四十五度,半躺在床上,看着那些东西发呆。外头的天难得的晴了,夕阳西下,在地上投射出斜歪歪的橘黄色。

橘黄色照亮一半的储物柜,方谕买来的都不是速食,那些银耳羹说是银耳羹,其实是成箱成箱的银耳,还有旁的几箱大枣和白糖,都是要自己再亲自煮的。

陈舷又发呆了,中午做完胃镜没能吃东西,后来他睡着了,忘了吃药,陈桑嘉更是趴在他身上哭得伤心,也忘了这件事。

漏了一顿药,他又开始解离了。他望着储物柜,忽然听见方谕的声音。

“我明天去给你买生日蛋糕。”

“我答应你了啊,以后每年都不会漏了你的。给你买蛋糕,还要给你买花。”

“明天带你去海底捞过,行不行?”

“还要山茶花?”

“哥,我前两天查到山茶花还叫断头花的。有点晦气呀,你换个别的行不行?”

“我给你买玫瑰花,红玫瑰,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方谕尾音哀求似的拉长,又有点撒娇,对着他语气温柔得委屈巴巴。他虽然长了张凶脸,对人也是淡漠,但唯独会对陈舷这样柔软。

他脸皮薄,又爱跟他撒娇,便总是红着脸把脑袋凑过来,每每这时都眼尾也发红,耳根都充血,却又很固执地盯着他看。

陈舷恍惚着越陷越深,在他湿漉漉的那双凤眼里看见自己,又看见潮水一般汹涌的不堪与恐惧。

“粥粥?”

“粥粥!”

陈舷猛地回神。

病房里开了灯。陈桑嘉站在床前,手放在他肩膀上,摇了他几下,五官紧绷。

“怎么发呆了,”她说,“中午忘记吃药了吗?”

陈舷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看我这个脑子,快点吃药,”她赶忙转身去倒水,“药,药在哪儿呢……对了,在这儿在这儿。”

她把药和水端来,递给陈舷。

陈舷接过来,吃下了药。

盯着他吞下药丸,陈桑嘉松了口气。她坐到椅子上说:“你吓死我了,宝贝……”

陈舷想想也是,她回来一开灯,就看见他这么个重病病人坐在床上两眼发木地盯着空气发呆,叫都叫不回来,确实得吓一跳。

陈桑嘉望向储物柜上山似的食物:“这些东西都是谁拿来的?”

“方谕。”陈舷说。

“什么!?”

“他要回意大利的,说最后给我一点。”陈舷说,“最后就最后吧,我就没拒绝。”

“你要是觉得可以要,那就要……我就是怕,欠他什么。”陈桑嘉嘟囔着,“老方家的儿子,能有什么好的。”

陈舷没吭声。他想说方谕其实不一样,但觉得这话有点傻.逼。

“我想下去走走。”陈舷说,“能下去一楼门口看看吗?”

陈桑嘉没有拒绝,她把陈舷扶上轮椅,穿好外套,推着他下了一楼。

外头又下雪了,看来只是在日落时晴了一阵。陈舷停在玻璃门前,看见外头的雪又落了,在枯了的草地上落下白白厚厚的一层。

安静地看了会儿雪,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尖叫的笑闹。

陈舷望了过去,见到两个十四五的男孩女孩正在雪地里笑。外头风大雪大,俩人穿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把自己包得像个狗熊。

“你真是有病啊何凯,大晚上不睡觉,这么大的雪,你非要出来看,”那女孩说,“还是你晴姐我好吧,这么有病的要求我都答应你。”

男孩就乐:“好好好,你天下第一好。”

“那我必须是天下第一好!”女孩大咧咧地笑起来,拉住他胳膊说,“走!咱俩堆雪人去!”

俩人便在下得视野迷蒙的大雪里,跑到一片空地上,堆起了雪人。

雪人被堆得歪七扭八,他俩时不时被逗笑,发出一阵笑声。陈舷望着那雪人被一点一点堆起来,听着他们的声音在大雪里被席卷走。

“谁家的孩子,真淘。”

陈桑嘉站在他身后,颇不赞同地望着那两人,“这么大的雪还这样玩,明天会发烧感冒的。”

陈舷喉结滚动好几下,才终于“嗯”了一声:“会生病的。”

夜深了,外面的雪更大了,两个孩子的家长找了出来,把他们拽了回去。陈舷望着他们被一边骂一边拽回去,又想起方谕来。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十五岁的那个夜里,再去拉着方谕也这么闹一次,等爹妈回来就拉着他躲进风雪里,再也不被找到。

可他已经没有这样的身体。

时间不早了,陈桑嘉把他推回了病房去,洗漱之后,睡下了。

陈舷睡不着,看着外面的雪夜发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撕扯他的身体,他想起方谕,也想起书院,他想起大桥下汹涌的河水,也想起陈桑嘉扑在他身上掉的眼泪。

他想解脱,又怕会被“分给其他人”的噩梦。

他躺在床上,沉默了半个夜晚,始终睡不着。陈桑嘉在他身边平稳地呼吸着,发出轻微的鼾声。陈舷在黑暗里看了看她,习惯黑暗的眼睛看清了她消瘦的身形。

她为他操了太多心。

陈舷在床上翻了个身,扒着床边窸窸窣窣了一阵,小心翼翼地翻下了床。

他两腿没力气,一翻下去就扑通跪到了地上。

他吃痛地皱皱眉。

幸好陈桑嘉没醒,她最近几天都没睡好,今晚睡得很死。

陈舷拿起柜上的手机,一点点爬着挪动着,爬到了墙边。他掀开窗帘,爬进窗帘里面,扒着窗框,艰难地爬了起来。

贴着地爬了这么一段,陈舷胃里又开始绞痛。他流了几滴冷汗,痛得五官皱起,咬着牙硬挺着。

窗户冰凉,外头飘雪,陈舷喘了几口粗气。呼啦一声响,他拉开了窗户——只拉开了一截。

陈舷往旁一看,看见窗户上居然被人扣上了死扣。

他想起陈白元白天里往窗边走的那一下。

我靠,居然可以扣上铁扣。

陈舷跳楼的计划泡汤了,他心烦意乱地皱起眉,颓废地正要松手离开,无意间一低头,忽然看见地上的一片空草地里,有一个长得歪歪斜斜的雪人。

陈舷身形一顿。

那雪人嘴歪眼斜,看起来很滑稽,身形都歪歪扭扭。陈舷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他几个小时前下去看夜雪时,楼外那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堆的。

陈舷沉默很久。

从打开的小缝里吹进来的风冰凉地吹着他的脸,冷得他血发凉。他松开身子,往下滑落一段,扒着窗台,脑袋贴着下面的冰凉玻璃,凝望许久雪人。

陈舷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解开锁。手机亮度很高,他忘记调了,亮起的一瞬间差点把眼睛晃瞎。陈舷被光刺得眯眯眼,却没调低亮度,直接点进微信里,拨出一个语音。

过了小半分钟,通话才被接起。

对面的人声音有些困倦,又诚惶诚恐:“哥?”

听到他的声音,陈舷还是沉默了半晌。

“睡了吗。”他问。

“没有,没有。”

应该是真的,他如果在睡,声音不是这样。

这声音,是困得不行还死撑着没睡。

陈舷盯着楼下的雪人,没有追问他怎么熬夜,只是又问:“你要回意大利了?”

“啊,”方谕讪讪,“准备回了。”

“嗯,”陈舷应了声,“是耽误很长时间了。”

“没有耽误,”方谕忙说,“你不会耽误我。”

陈舷没吭声。

方谕也没敢再说话,俩人沉默下来。

陈舷不知道怎么开口。风又大了,头顶打开的一条窗缝里,寒风呼啸。

风声被收进麦里了,他听见方谕气息一顿:“你在哪儿呢?”

陈舷还没说话,他就急匆匆地又说:“怎么这么大风?哥,你在哪儿呢?”

“……”陈舷忽的笑了声,“我如果在窗台边上,你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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