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眼方谕就死,他本是这么打算的。

“有什么好看的,就不该给他送终。”陈桑嘉低低地骂,“丢路边喂狗得了。”

陈舷苦笑:“是没什么好看的。”

房门被敲响,陈白元走了进来。他关上门,脸色晦暗不明又欲言又止地盯着陈舷。像是对他毫无办法,又颇不甘心。

陈桑嘉见他脸色不对,疑惑道:“小白,怎么了?”

“没什么,”陈白元拿出个单子来,递给陈桑嘉,“加点新药,姨,你去药房开了吧。”

“好好。”

陈桑嘉连声应着。开药的事她不敢怠慢,连忙从包里拿出手机跟钱包就去。

可在拿出钱包的时候,她犹豫了。

陈舷朝她望了一眼,就见她拿着钱包不知所措。

“拿着去吧。”

陈白元打破沉默,“方谕不会马上要我们还钱的,先让表哥扛过这段再说。之后要是过意不去,再慢慢还他。”

陈桑嘉干涩地笑笑:“说的也是。那,那我先花他的。”

她将钱包拿好,离开了病房。

门吱呀关上,陈桑嘉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

等她的脚步消失在耳畔,陈白元脸一拉,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这回黑得乌云密布。他回头,给了陈舷一眼刀,腾腾朝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

“我本来都不想说你,”陈白元说,“我给你做完手术当晚,陈建衡就来问我,为什么陈舷给我定了墓地。”

“……咳。”

“哥,你真是我好表哥,”陈白元让他气笑了,“你打算去死,给自己定了墓地,又怕殡仪馆看见你是往死者那边填了自己的信息,怕他们报警求助,会坏你的事,就把我写成死者,是不是?”

陈舷声音弱弱:“那不是确实……怕节外生枝。再说了,你这在医院工作的,也不会怕这种晦气事。我就是想着,等我死了,他们给我收尸,发现人不对,到时候改个死者信息就行了,也不会有多少麻烦……”

他是真的想死。

陈白元喉头一哽,没脾气了:“算了,好歹把你救回来了,这点儿求死没成的事儿,我就不怪你了。”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昨天找过我了。”

“……”

草。

他打小报告。

这人怎么这样。

“你还想死吗?”陈白元说,“表哥,为什么要死?”

陈白元语气里没有责问,只是对他不解又难过。

“我想解脱。”陈舷不知是第几次这样说,“我都十几年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别救我了,你给我留个窗户吧。”

他知道会封窗,十几年前他住院的时候就是这样,出院后回家里也是这样。所有人都怕他寻死,连桌角都磨平了,套上了拆不下来的软绵绵的保护套,连笔都没给他留一根,窗户外更是封的死死的。

“你死了的话,三姨怎么办?表哥,她最放不下你。你要是死了,她或许就跟着自.杀了。”

陈舷沉默半晌。

陈舷说:“她现在天天哭。我不想再听她一直哭了,也不想再看她伤心了。”

“所以你就要让她像你一样天天做噩梦。”

陈舷一下子哑口无言。

“哥,我知道你不容易。”陈白元叹着气,“我也理解你,死的确算是解脱。对你这种受过摧残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解脱。我知道,你大概是看着周围人都在哭,都在因为你痛苦,所以才更想结束。”

“你想自己解脱,也想要大家都解脱。”

“可是时间不会因为谁死就清零,这又不是游戏,想从头开始只需要清档就可以。”

“你离开,别人不会解脱的。”陈白元说,“你只是把更深重的噩梦分给了其他人。”

你只是把更深重的噩梦分给了其他人。

陈舷被这句话震得脑子一白。他怔怔抬头,只看见陈白元凝重的眼睛。

“我理解你想死,这时候我或许也该说,如果死对你来说最好的话,我接受——但我个人来说,哥,我不能接受,我不想你死。”

“你是我哥。”他说,“虽然后来你被老陈带走了,好长时间我都没见过你,但你是我哥,小时候过年,你还偷偷带着我出去放鞭炮,你是我最好的哥。”

“我心疼你,你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陈白元说完就站起来,在陈舷猝不及防红了眼眶的视线里,他慢悠悠走到窗户边上,抬手摸了摸窗框,随后走回到他床边,看了眼他身边运作的仪器,然后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哦对,方谕那个助理给我打电话了。”

“他跟我说,方谕把方真圆告了。因为是为你的事上诉的,你算案件主体,有知情权,所以要我知会你一声。”

陈舷愣了瞬:“什么?”

他告了方真圆?

他告了亲妈?

“但是这件事不会劳烦到你,他说方谕找的律师会全权代理,不用你出场,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如果后续胜诉拿到了赔偿金,他会全部给你。”

陈舷沉默。

他心里难得起了些波澜,难得心里五味杂陈。方谕知道了他这些往事,陈舷知道他会做些什么,或许是跟老方家大吵一架,或许是回家大闹一通,但没想到他竟然会状告亲妈。

想到这一茬,陈舷恍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于是问了句:“方真圆,来过吗?”

“医院吗?”陈白元说,“还真没有,就只有你被救护车拉过来那天来了,后来被方谕那个助理拽出去了,之后再也没来过。也是方谕干的吧,我看他挺有钱的,应该是叫人把老方家那边看的很死,才没人过来闹事。”

陈舷不说话了。

陈白元说完这些话就走了,临走前他说,哥,你再好好想想。

陈舷随口敷衍着应下。

他心乱如麻,坐在床上放空了好半天。

不久,陈桑嘉回来了,带着一堆新药。她说等下午胃镜的检查结果出来,把单子送去消化科,到时候就顺便问问医生怎么吃。

她又说外头没下雪,真难得。

陈舷点点头,没说什么。

胃镜之后两三个小时都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喝水。陈舷口干舌燥地躺在床上,胃里又一阵阵作痛,胃镜的不适感也依然在。

他把床放了下去,躲在被子里,蒙着脑袋瑟缩起来,自己揉着肚子,疼得暗暗咬着牙,脑子里却始终留着陈白元那句“你只是把更深重的噩梦留给了其他人”。

一句话让他心神不宁,陈舷闭上眼想睡一会儿,可一闭眼就想起电话里方谕的声音。

他说他会走,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说他会走的,说你觉得这样最好的话我就走。那声音平静坦然,好像已经释然,陈舷心里头就陡然升起一股毫无道理的恨,一遍一遍地问着他凭什么,但是没有回答。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见那些暗无天日的折磨。

他梦见伸手不见五指的禁闭室,梦见他被掐着脖子殴打,梦见他们把摁在地上灌辣椒水。不知谁的膝盖压在他的胸膛上,重得他喘不上气。他想尖叫想呼救,可四肢全被摁着,嘴巴里呛着辣椒水。

直到陈桑嘉发现他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呻.吟低叫,连忙把他叫醒。

陈舷冷汗淋漓地惊醒,恐惧地看着她的眼睛,气喘吁吁。

“又做梦了吗?”

陈桑嘉摸摸他的脸,长年累月因为做工而生满老茧的手心粗糙地从他皮肉上抚过,“粥粥,是不是又做梦了?”

陈舷怕她伤心,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最后还是流了眼泪,泪水从眼眶里落下去,落到发丝间。

陈桑嘉俯身抱住他,她浑身发抖,捂着他的脑袋,说没关系,不怕了。

她一遍一遍地说,说没关系不怕了,没关系不怕了,你不在那儿了,你不在那儿了。

陈舷呆呆望着天花板,感到陈桑嘉抱他抱得好用力,好像怕他消失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问:“妈,我要是哪天死了,你怎么办?”

“不会死的!”

陈桑嘉失控地喊出来。她从他身上起身,满脸恐惧的眼泪。她捧着他的脸,泪如雨下,“不会死的,不要怕……粥粥,不怕,妈在这儿,你肯定会没事的……我们好过一次,就能好第二次,能好第三次第四次,别害怕,别害怕……”

陈桑嘉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肩膀剧烈起伏起来。

她的眼泪砸在陈舷脸上几滴。陈舷失神地望着她,半晌,死死抓住身旁的被角。

他突然开始犹豫了,半个月前的决心在母亲的眼泪里风雨飘摇。

陈桑嘉抱着他哭了半天,又担心他,大半个下午都没走,守在床边一动不动。

陈舷看着她再次通红好久的眼睛,心里头有什么东西泛起涟漪来。他想起江宁大桥呼啸的夜风,想到那时黑暗得无边无际的湖水。

陈舷缓过来好些,拉着她的手安慰了几句,陈桑嘉才也缓过神来,放下了心。

“你去拿检查报告吧,妈。”陈舷说,“今天不拿,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万一又得做一遍检查……我不想做胃镜了,难受。”

“好,我去拿。”

陈桑嘉答应下来,出门去门诊楼拿检查去了。

她走后半个小时,房门又被拉开。陈舷扭头一看,就见方谕那个长相清秀的小助理走了进来,手里推着个小推车,推车上全是箱子。

陈舷眼睛瞪大,懵逼地看着这人特别理所当然地把推车推到病房里,然后郑重地向他一鞠躬。

“下午好,陈先生,”助理马西莫向他介绍,“这些是我们老板在找专业医生咨询后为您采购的各种食品,包括但不限于牛奶鸡蛋以及各种蔬果,还有三大箱银耳羹,老板听说银耳羹对您比较好。”

陈舷:“………………”

小助理说完就开始给他卸货,没一会儿,两大排箱子就齐整整地摆在了病房里。然后他又从兜里摸出个美工刀来,开始开箱,把东西分好类别,整齐地摆在旁边的一个储物柜里——多少是个VIP病房,这屋子里是有储物柜的。

陈舷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上上下下一通忙活:“你们老板呢?”

“没有来,老板说答应您不会来了。”马西莫说,“不过,虽然不会来,但还想给您做点什么,他说想补偿您。”

陈舷没吭声,只是把他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马西莫真是有张好脸,杏眼乌黑得像浓墨。

他忙活一会儿,察觉到目光,转头看了过来,正好和陈舷视线相撞。

“怎么了吗?”马西莫问他。

“没事,”陈舷说,“你都拿走吧,我不要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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