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会儿,陈舷说:“你担心我?”

“当然啊,我怎么会不担心你?”

陈舷笑了,他走过去,抱住方谕,挂在他身上摇晃来摇晃去,像荡秋千似的抱着他荡。

“干什么?”方谕拉住他,“干什么,别荡了,一会儿摔了。”

陈舷嘿嘿地乐,还是挂在他身上。他抬头,贴在方谕心口上,把脸仰起来,黑沉的眼珠发亮,就那么亮晶晶地跟方谕对视。

“真好,”他说,“你担心我,真好。”

方谕愣了会儿,苦笑了声。他低头捏捏陈舷的脸,满脸心疼——真是奇怪,陈舷明明把话说得挺开心,他却心疼。

后来又过几天,在意大利的日子开始有点无聊了,日头也渐渐热了,陈舷开始懒得动了。

某天跟着方谕下班回来,陈舷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圈,然后仰头往外一看,看见后院灯光照映下的树枝绿油油地晃。

就在这时候,方谕洗完澡,推开了门。

陈舷四仰八叉地在他的床上摊开着。门一开,他就仰头,脑袋倒挂在床边,望向他。

方谕跟他默默对视一眼,又抬眼望去,看见他把整张床滚得皱巴巴的,挺无奈:“起来,我把床铺一下。”

“哦。”

陈舷圆润地滚下去了,站在旁边。方谕走过来,把他一把抱起来,放到飘窗上坐好,回头去把床铺了。

这人打以前就这样,十几岁的时候陈舷就爱跑到他屋子里耍洋贱,把他的床滚得乱七八糟,方谕那会儿也从来都不说什么。

陈舷看了会儿他铺床,转头又看窗户外头。晚上的时候,方谕后院面向的大海没什么看头,海边没灯,黑漆漆的一片,怪吓人。

陈舷就低头往下看,看见他后院里亮起来的小灯把泳池照得很亮。

哎,真好。

泳池清亮亮的,泛蓝,像方谕在后院里圈养了一块大海。

陈舷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练游泳的那段日子。

挺苦挺累,游戏都玩不上了,每天回家都是酸疼的,但他那会儿挺开心。大概是因为总算找到了条擅长的明路吧,那会儿每天都痛并快乐着,陈舷依稀记得自己那会儿挺会游泳的。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老陈跟方真圆了。

“话说起来,国内那边,在怎么办?”陈舷扭回脑袋,望向方谕,“方真圆怎么样?”

“我有委托律师,现在案子交到检察院了,他说大概下个月开庭。”方谕把床角的单子掖好,“等回国,差不多就到终审了。”

“这样。”

“他说到时候可以去旁听,你去不去?”

陈舷歪歪脑袋:“你去吗?”

“你去我就去。”方谕说。

陈舷愣了下,乐了:“我也这么想的,你去我就去。”

方谕也笑了声:“你想不想去?”

陈舷还真说不好自己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他心里头又一片空白,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起伏。陈舷看向外面,又看向下面四四方方的泳池。

他和那片无波无浪的池水相视着,沉默了很久。

“我好像不怎么怕了,去看那个教官也没关系,”他说,“你陪我去吧,我想去看一眼。”

方谕一瞪双眼,似乎是没想到陈舷连那教官都要去见——他刚说的案子,大约只是老陈的公司和他起诉方真圆的这两件,林剑宇的案子被他排除在外。

“……你真要去看?”方谕说,“不去也行,哥,别逞强。”

陈舷摇摇头。

“我去看一眼吧,”他说,“总得面对一下。”

“不面对也行。”方谕说,“你要是害怕,就不要去。”

陈舷没吭声。

他又低头望着那片池水,沉默不语。

陈舷抱住自己双臂,听见心脏又在咚咚地跳,浑身冷汗涔涔。才说了两句教官,他就又恐惧了,心跳停不下来,眼皮直打架,嘴唇都哆嗦个没完,怕得想闭眼不看。

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什么东西凑了过来。陈舷吓得一震,浑身一抖,一抬头,却看见是方谕。

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又把脑袋探到他跟前。他一双凤眼抬起又落下,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一番。

“……干什么?”陈舷说。

“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说,”方谕看着他,“如果有克服不了的东西,你也可以不去克服。”

“……”

方谕站起来,在他旁边坐下。

“哥,人这东西,其实从来都做不到彻底的坚强。”他说,“如果能勇敢地面对一切就能大获全胜,撤退就不会算战术的一种了,对不对?”

“退缩,有时候也是一种勇气。所以,也才有明哲保身这个成语。”

方谕语重心长,“做不到的话,就不用非要去克服。不是真正地克服了,你才算真正的勇敢。人总会有没办法克服的东西,有些事就只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忘掉。因为没法克服,我们才需要别人来拉一把,才需要忘掉,才需要换换心情,和别人互相扶持。”

“你看我,”方谕指指自己,“我现在都没法面对我亲爸。”

“……真的?”

“真的,前几年方真圆不知道怎么想的,把我的电话给了他,让周延劝我回国。”方谕说,“我接起来,只听了一句,就三天都没睡着。”

陈舷眼角一抖,望着他,目露心疼。

“你看,”方谕拉过他一只手,“你也心疼我,所以我也心疼你。”

“不要克服了,你可以不那么勇敢。”

“你有软弱、退缩、躲避的权利。”

“勇敢是会受伤的,哥,你可以退缩。”方谕说,“跟我一起当缩头乌龟吧。”

陈舷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半晌才无可奈何地笑出来。

“你才是真会说话。”陈舷说。

“生活所迫。”方谕说。

“我要是胆小得要死,你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才不会。”

陈舷点点头:“行,那我就不那么勇敢了。”

“好。”方谕笑了,“行,我也没那么胆子大,我们一样。走吧,跟我吃饭去。”

“不想吃,没食欲。”陈舷晃了晃腿。

“怎么没食欲了?不吃饭对胃不好,我去给你煮点南瓜粥?”

“那你背我吧,”陈舷说,“你背我下去,我就吃。”

陈舷又倔起一张脸来。方谕笑了声,才明白他又在跟自己任性。

方谕说行行行,就把他背起来,下楼吃饭去了。

下楼的时候,陈桑嘉正好也从后院走回屋子里,和他俩在楼下的楼梯间相撞。一看方谕背着陈舷出来了,陈桑嘉愣了下,捂着嘴偷笑起来。

陈舷有点尴尬,在方谕身上又晃了晃腿。

方谕把他背到餐桌前,放下,自己去厨房里看饭菜。

方谕太忙,这些天的饭菜,都是他家女佣做的。

刚来意大利的那几天里,他还一直坚持自己给陈舷做饭,因为陈舷之前朝他要过。可他每天去时装秀都忙得两眼一抹黑,晚上回来还得给陈舷弄晚饭,等陈舷吃好了,他自己就胡乱扒拉几口饭,又一头钻进一楼的制衣间里,去给陈舷做那套西装。

陈舷看他连轴转得像个陀螺,实在心疼,就让他别做了,饭都交给了家里的女佣去做。

这天晚上也是,方谕给陈舷喂了饭,自己扒拉了几口,就又钻到制衣间里去了。

陈舷有点良心不安,感觉自己剥夺了方谕的晚间休息。

他去制衣间里看了一眼。

制衣间里灯亮着,方谕还在对着他的西装奋战。时装秀日子快到了,那件西装早已经有了大致的版形,方谕正在做细节。

陈舷靠在门框上没出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方谕挺认真,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做得汗都出来了。他拿着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汗,又继续埋头苦干。

做活的男人帅这话,是一点儿不假。

方谕把袖子撸了起来,陈舷看见他手臂的线条。上头青色的血管蜿蜒,十指按在衣服上,随着动作动弹。

方谕太认真,沉浸其中,好久都没注意到陈舷。

直到陈舷敲了两下门,方谕才回过神。他转头一看,看见了陈舷。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陈舷走进屋子里,“还差很多吗?累吗?”

“不多了,”方谕朝他笑,脸上的汗珠又淌下来。他抬手抹了把汗,“没事,不累。”

“你每天做到十一二点,还不累?实在不行,去外面买一件吧,你都每天连轴转成什么样了,我看着你都累。”

“真不累,就差一点了。”方谕说,“没事的,哥,再说,我也想给你做衣服。”

“你……”

“我做衣服,从来都不累的。别担心我,我喜欢才选这个干的。”

他手里还拿着个剪子,说这话时又往西装上看了眼。等再回头看向陈舷,方谕又眼睛弯弯,还在笑,眼里亮着光,像他们破冰那天,方谕在办公室门口的学校长廊里,蹲着对他笑。

他是真的不累。

陈舷一下子不吭声了,他立在那儿沉默了会儿,便嘴角噙起一笑,朝他点点头:“好。”

*

池水。

清澈的池水。

上一篇:浮热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