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里的哑巴 白房子里的哑巴 第15章
作者:季少堂
第十四章 那是药
远芳一出天璇府,就发觉后面有人跟着。他忽然转身,把那人惊得退了一步。他看那人穿的是府里下人的衣服,神色惊慌,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又半天不说话,就问,“什么事?”
那人像是又被吓了一跳,结巴着说,“苏,苏先生,刚才殿下问你能不能,能不能治,治,那个病……我刚好路过,我,我……”
远芳本来是负气离开,这时听那人说话颠三倒四,心想,就算他听到自己说不肯医治皇帝,也不过是出言犯上,死就死了。谁知那人鼻翼抽动,眼泪就掉了下来,跟着颤巍巍地要跪。远芳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
那人哭着说,“苏先生,我家丫头……得了这个瘟病。她哥哥,昨个儿已经,已经抬出去了……她还啥都不晓得,只管要哥哥……我实在没了法子……”
远芳见他哭得可怜,就问,“没请大夫么?”
那人哽咽说,“请了两三个,都说没得医,多少人都得了这病,没得医。只能拖,拖着。拖不住的,七八天,就没,没了……”
远芳本来有一丝疑心,以为这人是思昭安排来试探自己,这时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决不能是装出来的,心里不由惭愧,只扶着他不说话。
那人哭得难看,也来不及擦眼泪,只抓着远芳问,“苏先生,你医术高明,殿下也常夸的。这病到底能不能,能不能治?”他一边问一边盯着远芳的嘴,只希望听到一句“能治”。
远芳见他边哭边问,绝望中抱着一丝急切的希望,再三迟疑,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那人见他不回答,像是明白了什么,抓着他的手颓然放开,喃喃说,“没得医……都说没得医……”,一边蹒跚转身,慢慢走了回去。
远芳看着那人回府,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离开。从天璇府回他住处,要穿过小半个城,一路上见不到几个行人,只有风吹树动的影子。街上每隔三五步,就泼着煮过的药渣。还有几家门前的不是药渣,是烧过的纸灰,那紧闭的门后就能听到哀哀哭声。
他回了住处,却没进门,反绕到后面。那里搭着个牲口棚子,平时总栓了十来匹牲口,现在只剩下一匹老马。那马瘦的皮包骨头,身上东一块西一块长满疮疤,十来只苍蝇绕着疮口嗡嗡转。马尾巴上也不剩几根毛,半天才有气没力地甩一甩。
远芳站在棚外,拿帕子扎在脸上,遮住鼻子和嘴,又挽起衣袖,把准备好的草料清水提进去装满食槽水槽。那马喷着鼻息,慢腾腾地走过来,咬了口干草,一下下咀嚼起来。这时离得近,那畜生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寒碜,眼睛红通通地流泪,又糊满黄白眵屎,牙齿也磨平了,吃着草,浊黄的口沫就不断流出来,跟那些瘟马的病症一模一样。
远芳在那匹马前后看了半天,又走进恶臭的棚子,查看角落里的马粪。他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取下手帕收好,再走几步,看到街口有个身影,远远地叫,“先生!”
远芳听出华英的声音,提高声音说,“你别过来。”
华英也高声说,“我知道!我不过去!!”就在七八步外停下。两人隔着几步距离,一先一后回到住处。
进屋后,远芳先把衣服换了,再洗干净手,才许长生和华英靠近。这几天学堂和武馆都关门了,两个少年只能在家里练习。远芳却没功夫过问他们的功课,他坐到桌前,取出一叠字纸。华英早准备好笔砚,自己在旁边磨墨,远芳一边写,他就侧着头看,看到纸上记得是那病马几天来的症状。长生也偷看了一眼,就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到了晚上,长生和华英一起睡里间,远芳睡外间。他闭着眼,却总忘不掉先前跟思昭那场冲突,好不容易要睡了,又朦胧做起梦来。在梦里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假山石旁,虽然拿着书,却没有在读,只是欢喜旁边一丛玉簪洁白娟秀。不远处两个姊姊正在说笑,指点着斜长的一树榴花。微风送来人声,几个兄长像为什么事吵了几句,跟着又一齐放声大笑。这时最小的妹妹过来,送给他一个草花编成的手环,又格格笑着跑开。他目送着那小小的背影,看到天边云蒸霞蔚,瑰丽无方。
忽然那如火如荼的云霞变成一片熊熊烈焰,脚下土地隆隆震动,兵器交击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只听有人高声在叫,“陛下有令,杀进宫后,一个人头赏银千两!赏银千两!!”不知道从哪里跳出三四个人,抓住他手脚,把他死死压在地上。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姊姊被人连拖带拽地拉走。又有全身盔甲的士兵冲过来,把几个哥哥接连砍倒,其中一个没死透,在血里翻滚着哀鸣,有士兵一跳骑了上去,用刀活生生地去剁他的头颅。小妹一边跑一边尖声大哭,一个兵几步赶上来,伸手一捞,就把她挟在肋下。他眼看那小身躯在辖制下不住扭动,自己一边呼救,一边竭力挣扎。但有人用力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狠狠撞去,一下,两下,撞得满脸是血,又把他整个脸压在地上。他口鼻中全是沙土,窒闷得快要死了,只能双手乱抓乱挠,在地上抓出道道血痕。
远芳猛地惊醒,只觉全身都是冷汗,心脏狂跳不止。他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拿手压住胸口,等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一侧头,看到窗外夜色沉沉,才知道前世今生,也就是一梦的光景。这时旁边忽然传来轻轻一记嘘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会儿,听到长生的声音说,“没事,没醒。”
跟着华英轻轻“嗯”了一声,又用气音说,“你小声点儿。”
长生说,“我知道……你继续说,后来你们想出办法没有?那匹马是干吗的?先生不许我去看。”
华英细声细气地说,“那是药。”
长生“咦”了一声,忙又压低声音,“药?你说那马是药?是杀了吃,就能治病吗?”
华英说,“不是杀了吃。先生说,他以前见过有人用这法子。那马跟人生的是一样的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但它要是不死,就能拿来做药了。但先生说,他也只见过一两次,不一定能成。”
长生说,“肯定能成。”过了会儿,还是不放心,“那马都养好几天了,还要等多久才能拿来做药啊?我今天去看夫子,他已经下不了地了。他老娘八十多岁,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华英低声惊呼,“先生说了,不许去看生病的人的!”
长生说,“我只远远看了一眼,连房门都没踏进去!你可不能去告状。”
华英想了一想,“我不说。但你也不能再去了。”
长生答了声“好”,跟着又说,“要是能快点把药做出来,就好了。”
华英嗯了一声,两人不再说话,又过了会儿,只听到里面鼻息沉沉,再没别的声响。
求评论意见建议,无论什么都好。
第十五章 孝心
这一晚长夜漫漫,远芳从梦中惊醒时,思昭却还没能睡下。他为了要建六疾馆,已经奔走了几天。这事是有先例的,官家买下城外空的民宅,用来收容病人。很多人却不喜欢,说官府强行分离骨肉,是不仁,家人不能服侍生病的父母,是不孝,所以先前兴起了没多久,就被废止了。这次太医院又提出来,大臣里也是反对的多,赞成的少。思昭倒是支持,觉得是个法子,所以最后该由官家出面做的事,变成了天璇府牵头。
思昭知道这事不容易办,很多时候都要自己出面斡旋。这时他查阅前人笔记,没留意时间,看完了一抬头,窗外夜深花睡,已经三更了。他刚要起身,谁知坐的时间长了,一站起来就眼前发花,只好继续坐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顾思昭,你是不是要成仙了?”
思昭认出这声音,回头说,“思明,你吃过饭了?怎么这时候还不睡?”
思明气鼓鼓的说,“我吃过了,也睡饱了。倒是你,又不吃饭,又不睡觉,可不是要成仙了!”
思昭就笑,说我有些东西要看,现在看完了,正要叫人拿东西来吃。
思明朝门外一指,“你让放在外面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思昭走出去一看,茶案上放着一碟点心,还有一碗冷了的粥。他拿了块点心吃,说,“原来已经送来了,我倒没留心。”
思明说,“你当然没留心啦。贵府的规矩,二殿下办公时不许打扰。别说送吃的来你没留心,祝太监也来过了,你还不是一样没留心。”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思昭整理好的文书乱翻。
思昭很惊讶,“祝公公来了?是不是父皇有事?”
思明摇头说,“我问了,没事。但父皇要我们明天进宫。”
思昭听了这话,心里就生出些不安。
思明把文书放回去,“你问过我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下人说苏远芳来过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思昭不想提这事,说,没什么。
思明却很机灵,看他神情不对,就问,“怎么?你们吵架了?”他以前一直觉得思昭跟远芳彼此客客气气的,一点也没不规矩的地方,要不是上次撞到,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有私情,但要说这样两个人会吵架,那就更加稀罕了。
思昭叹了口气,说没有。
思明不肯罢休,再三地问,思昭被他缠不过,只好说,“他先前给的那个防疫方子,今天张崇信说有用,想请他进宫,一起商量怎么治病……”
他没说完,思明就插口说,“但他一口回绝,不肯帮我们做事,是不是?”
思昭不说话了。思明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他想起何川的话,眼珠转了转,说,“你想要他帮忙,我有法子。”
思昭问,“什么法子?”
思明就把何川出的那个缺德主意依样葫芦地讲了一遍。
思昭一听就沉下脸,喝止说,“不许胡说。”
思明笑嘻嘻地不怕他,“我就随便说说。你别那么生气。”
思昭看着他,“这种阴损的法子,你是想不出的,是谁教你的?”他想了一圈思明那些斗鸡跑马的朋友,“是何川说的,是不是?”
思明这下是真的佩服了,砸拳说你真聪明!怎么猜到的?老何还说这法子你一定也想得到呢。但咱们就算想到了,也不会真打这个念头,是不是?
他见思昭不说话,自己拿了块糕搁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咱们这么多大夫都没办法,难道苏远芳就真有办法?那个张太医说不定只是客气客气,你不用那么烦恼。”
思昭不这样想,他知道远芳的性格,想到他早些时候的说话,不见得毫无办法,但这也不用告诉思明,只说,“我看起来很烦恼么?”
思明说,“那可不!”
两人说话把一碟点心都吃了,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这两个一大早进了宫。祝太监把他们带到心宿阁,皇帝的两名贴身太监已经等在那里,其中一个尖声说,“圣上有旨,三殿下入内觐见,二殿下在此等候。”
思明脱口而出,“为什么?”
思昭说,“思明,你先进去。我在外头等你。”
思明看看他,跟着两个太监进去了。
思昭站在前院。祝太监也恭恭敬敬站在旁边,过了会儿,忽然说,“兵部户部的几位大人一早都进去了,一直也没出来。”他嘴里说话,眼睛看着地,一点也不朝思昭瞧。思昭也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倒像一个压根没说,一个也压根没听一样。
过了一顿饭功夫,门开了,两个太监先出来,里头又鱼贯出来五六个,就是祝太监说的几个六部重臣。这些人从思昭身边走过,有三四个跟他交情不错的,这时看看他,神情中就有点可惜的意思。思昭不动声色,好像没见到他们一样。
思明落在最后,在思昭跟前停下,正要说话,两名太监过来了,这次是召思昭进去。
思昭不等思明开口,对他说,“父皇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你先回去等我”,说完就跟太监进去了。一进门,先闻到药气刺鼻,房间里一边开着窗通风,一边又拉着窗幔,不叫阳光进来。
思昭走过去,在床前跪下行礼,轻声问,“父皇,你可好些了。”他说了这句,又跪了半天,才听到皇帝虚弱的声音,“起来……起来。”
思昭站起身,站在床外三步的地方,看到床上的帷幔挂起一半,齐帝靠在枕头上,脸色蜡黄,闭着眼在那儿喘气。
思昭不说话地等着,齐帝喘了一会儿,攒了点气力,睁开眼说,“思昭,你,你……”
思昭见他说不上来,就劝道,“父皇有病在身,还请安心静养。”
齐帝连咳带喘,挣扎着说,“你一向稳重懂事。思明,思明……”
思昭待人的态度一向是谦恭的,但这时听到夸奖,却没接口。
齐帝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你,你很识大体……以后也要,也要多帮着思明。那孩子执拗得很,他,他……”
思昭低着头,恭敬说,“父皇不用担心,我长着思明几岁,自然要尽兄长的责任。”
皇帝听他这样回答,像是不十分满意,正要再说,忽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站着的两个太监一个过去给他捶背抚胸,另一个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找太医。
思昭看齐帝被服侍着喝了水,重新躺下去,在那里顺气,又等了会儿,见他喘得好些了,才说,“父皇还是好生休养,儿臣先行告退。”
齐帝咳得胸口疼痛,没力气再说什么,只能让他走了。
思昭出去时,看到几个太医正匆忙赶来,就扶着门让他们进去。
祝太监还在院子里等着,不知道里头出了什么事,看着很紧张。
思昭走过去说,“父皇说话急了,咳了几声,没什么大碍。”
祝太监松了口气,“那敢情好。”
思昭问他,“公公,您一直在父皇身边伺候,那些太医是怎么说的?”
祝太监瞧瞧四面没人,低声说,“太医说,这病险得很。现在呢,又没什么法子治。只能靠各种珍贵药材吊着。要是年纪轻些的,熬过这阵,或者能慢慢好起来。但皇上年纪大了,那可就,可就,不好说了……”
思昭点点头,“还请公公尽力伺候,让太医只管用药救治。父皇有神灵护佑,一定能逢凶化吉。”
祝太监连声说是,心想这二殿下虽然不是亲生的,倒还真有几分孝心。可惜了的,就算他有这份孝心,皇帝看重的,到底还是另外的那个。
求评论意见建议,无论什么,好坏都行。
第十六章 私心
那天下午,大街小巷的告示就贴了出来。有识字的看着大声念,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各户按人头数领药,又说城外建好了六疾馆,家里无力照料的,就可以把病人送过去。
通告发出当天,领药的地方已经排了长队,六疾馆那里却没什么动静。思昭预料到这情形,早安排好人手,挨家挨户去问,先找得了病又没人照顾的,家里穷没钱请大夫的。那些人左右是等死,听说过去了还有人给治,就肯了。再找家里不止一个得病,人手顾不过来的,掰开了揉碎了劝。花了那么大功夫,馆里才来了十来个病人。不过万事开头难,等有人把病患送过去,看到那地方照顾得不错,也有郎中来看病,回去后一传,陆续就有其他人把患者送去了。
远芳也有听说六疾馆在招杂工和郎中,但他这几天的心思都在那匹马上,管不了别的。好在那匹马虽然一直恹恹的半死不活,倒也一直没死。他知道这病马多活一天,就多一分治病的指望,心里很是鼓舞,但也不免想到,要是当真能治了,自己该怎么办,却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这天他从外头回来,听到一声骡嘶,路上有辆车经过,车厢用白布挡得严严实实。他知道只有送得瘟疫的病人才会用这种车,其他人见了都躲得远远的。远芳正要让开,赶车的见了他,叫了声“苏先生!”
远芳见那人是个认识的,城西卖果子的老张。他见远芳朝车厢看,脸上就有些不自在,说,“那是我兄弟,这就送到城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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