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月 明明明月 第53章
作者:半缘修道
小段接过他递来的另一本奏疏,“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辞官文书。”裴再道。
小段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僵住。
明月西沉,裴再轻声道:“我该走了。”
小段没有说话,他做好了与裴再共进退的准备,心里充满了破釜沉舟和孤注一掷。
而裴再却可以不理会他的意见直接给出自己的选择,这很难不让小段生出一点被背叛的情绪。
他看向裴再,裴再温和地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准备处理小段因此而起的疑惑、不解和愤怒。
那一下子,小段明白了,这不是背叛,这只是一个年长者的惯有傲慢和独断专行。
第53章
小段一连三天没有出门了,他把自己关进房间里,闷头躺在床上,躺得手脚四肢发软。
枳实香一刻不停歇的燃,柑橘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可是小段嘴巴里还是空空的,到最后,他也闻不出来橘子的味道了。
屋外淅淅沥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天色昏暗,不点灯的室内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有人敲响小段的房门。
“是我。”不咎说。
小段没理,也懒得出声。
不咎把门推开,风携带着潮湿微凉的雨气,扑进房间里,四面的风涌进来,吹起床帷又落下。
不咎看了眼床上背对着他躺着的人,“公子要走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小段睁了睁眼,“不鉴要气死了吧,他说走就走,撇下这一大摊子事就不管了?”
“公子要走,我们不会拦着,公子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不咎道。
“好极了,哪怕在这个时候,你们都还是站在裴再那边,就这么对裴再死心塌地。”小段咬着牙,一骨碌坐起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跟公子,你们不是......”不咎吞吞吐吐。
小段盘坐在床上,看了不咎一会儿,忽然笑了,极其恶意,“对,我跟你家公子就是搞在一块去了,你不都看到了吗。我还告诉你,是他先把我拉上床的,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咎被他一通抢白,有点讪讪,“我就是想跟你说,公子要走了,你别难过。”
小段一下子没了话,愣坐在原地,一脸空白。
不咎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几分茫然和无助,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是能拉小段起来的那个人。
门外,裴再一袭白衣,撑着伞缓步而来。
他走到屋檐下,把伞合上放在墙角,走进来对小段道:“外面下着小雨,要不要出去走走。”
下着雨的天最安静,微风拂面,带着湿润清凉的雨气,小段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四肢不那么僵硬了。
裴再撑着伞,两个人走上桥面。
雨天里人少,行人匆忙,桥下的水面,细雨入针泛起万千涟漪,远处的房屋和杨柳一并隐没在蒙蒙的雾气中。
桥那头一个老婆婆在屋檐下躲雨,手里的篮子装了一把荷花和莲蓬。
裴再给了她几个钱,买下几支莲蓬。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伞给老婆婆了,小段仰着头发呆。
裴再慢慢剥着莲蓬,他剥得很细致,莲子白生生的,很干净。
剥了一小把,他递给小段。
小段愣了愣,伸手接过来。
小段手上还带着那根长命缕,两个人的手交错的一瞬,铃铛脆生生地响了两声。
裴再把莲子给他,把他手上的长命缕解了下来。
小段皱着眉,伸手去夺,“干什么?”
“六月六剪百索,百病随水走。”裴再没让他碰到。
“我不信这个,戴这么个玩意儿挺好的。”
裴再看了看手里的长命缕,扬手扔进了河里,“该扔的东西就要扔掉,留来留去反而无益。”
长命缕落进河里溅起一点水花,顷刻就没了踪影。
小段一下子火了,他拍开裴再的手,“你少跟我来这套!”
“裴再,你不是非走不可。”小段盯着他,压抑着怒火,“一路那么多坎都过来,能败在这临门一脚?说到底,陛下再恨你,也已经时日无多。”
“一个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天大的人,在垂垂老矣之际,你觉得他是会释然地放过所有人,还是会把所有人一起拉着为他陪葬。”
“现在我辞官,你与陛下还不至于撕破脸,能顺顺利利的即位总比埋下祸患好得多。”裴再道:“没有必要因为我去冒这个险了。”
“对我来说这不是冒险。”从很早以前,有关裴再的任何事情,在小段这里都是必选。
裴再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不鉴和不咎会留在朝中,他二人都是有才能之人,都无私心,你可以完全信任他们。张金风是你自己挑的,你必然知道怎么用他。柳杨心性非同一般,又是女子,可为孤臣。”
小段不想听裴再交待这些,他执着地看着裴再,“我不是非要拦你,但是裴再,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裴再沉默半晌,问小段,“国朝需要另一个权臣吗?”
小段愣住,裴再道:“我不打算顶替衡王的位置,你也决不能做成陛下那样的皇帝。”
他微微垂下眼睛,看着小段,温声道:“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情,我不在这里,会比我在更好进行。这些你看得出来,是不是?”
小段沉默了很久,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一点也不好看的笑,“我就知道,根本不是因为陛下的威胁,只是你自己想走了。”
他已经完成了他能做的所有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离开交换出了最大的收益,此后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去过他慨叹过的,不必再说谎话的人生了。
小段攥了攥有些发麻的手指,“你就真的放心我?一个小混混,你把天下交给一个小混混。”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裴再道。
小段心里简直像漏了一个窟窿,换做任何时候他得到裴再的这句夸奖,都会高兴得不得了。
“我不止是你的学生。”小段几乎是在求饶了。
裴再看着这样的小段,他总是高高扬起来的脑袋这会儿低垂着,漂亮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沮丧。
他给出他所有的东西挽留裴再,但裴再并不想看到他的挽留。
“小段,你是个贪情重欲的人,喜欢吃,喜欢玩,喜欢自由,需要同伴。”
“不会有比饿了三天见到的第一顿饭更好吃,不会有比权力倾轧更刺激更好玩的游戏。我带你见过权力带来的无与伦比的自由,你知道那是多重要,就会有多慎重。”
“我也给了你一个最好的情人,”裴再轻声细语,是从没有过的耐心,“往后你遇见再惊艳的美人,都不能牵绊住你了。”
小段看着裴再,想笑一笑,做出一个轻松的姿态骂裴再自卖自夸。
但是他笑不出来,他头一次发现笑也是需要力气的。
“裴再,你真是个混蛋。”
远处不鉴不咎一行人走过来,换女、红红和柳杨走到后面,连绿豆都被带了过来。
他们来送裴再,小段才知道,原来裴再今天就要走。
不鉴和不咎的不舍摆在脸上,裴再罕见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同他们温声交谈。
换女抱着绿豆,问裴再:“你要去哪儿?”
这不只是换女一个人关心的问题,其他人都看着裴再,等着他的回答。
裴再摇摇头。
换女又问,“去多久?”
裴再道:“很久。”
换女皱着眉,“什么时候回来呢。”
裴再笑笑,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还会不会回来。
其他人对裴再的回答有些失望,小段低着头,站在最外面,一言不发。
裴再和众人一一交谈,交谈声渐渐止息,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小段。
什么意思,小段想,搞得好像我有多特殊一样,其实我跟你们一起,都是被裴再说扔下就扔下的小倒霉蛋。
裴再走向小段,他在小段面前站定,身上的气息将小段整个笼罩。
小段几乎以为裴再会吻他,然而裴再只是把他鬓边的头发拢到耳后。
“不要积食,不要贪凉,少喝酒。”
小段仰头看着裴再。
我真不如为他而死。
小段想,或许这样在他心里还能留下点什么。
裴再走了,绿豆后知后觉,在笼子里忽然急躁地扑腾起来。
小段盯着绿豆看了一会儿,打开笼子。
绿豆嗖地一下飞了出来,他落在小段手上,啄了啄小段的手掌,然后飞向裴再。
雨水打湿了他的羽毛,翠绿色的羽毛在昏暗的雨幕里格外亮眼,他飞得有些艰难,但还是追上了裴再。
裴再将他拢在手心,顿了顿,没有回头,带着它一起走了。
小段噗嗤一声笑了,他捂着眼睛,温热的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他还在笑,简直笑得不能自己。
雨越发急了,他扬手把绿豆的笼子狠狠砸在地上,转身离开。
第54章
皇帝死在那一年的冬天,太子即位,于元旦改年号承兴。
新帝年轻,然胸有沟壑,上台之后颁布一系列政令,一扫先帝在时朝政萎靡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