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嘴巴里又泛起一股发酸发涩的味道,陈舷眼睫忽闪两下。

他听见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回忆不受控地去而复返,他看见小区楼下摇晃的香樟树。时节到了盛夏的尾巴,外头仍然枝繁叶茂。

*

是高一军训结束这天。

是周延突然出现在学校里,给了陈舷一拳的这天的晚上。

陈舷在衣柜里找到了方谕, 把他哄了出来。

门外,方真圆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乒乒乓乓地响。

陈舷哼着《虫儿飞》的调子,欢快地摇头晃着脑,乐滋滋地抱起方谕衣柜前掉落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重新放回衣柜里。

方谕吸了吸气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然后是一阵脚步声。

“我来吧,”他说,“我来,你坐着去。”

他边说着,边从他身后伸手过来,从陈舷手里拿过自己的衣服。

“我来!”

陈舷摁住他的衣服,不给他,还厉声嚷嚷,“你坐着去,我都说了,我给你收拾!”

方谕无可奈何:“你快歇会儿吧哥,我又没去医院。你看,你脑袋上还包着绷带呢。听话,给我,你去坐着。”

方谕很坚持,陈舷拗不过他,只能半推半就地被他拉走,坐到了床上。

他很不满意地盘起一条腿来,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就让我挂呗。”

方谕走回到衣柜跟前,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了起来。

陈舷已经挂好了一大半的衣服,余下的没剩多少。方谕一边把衣服挂起来,一边回答:“不行,要是让我妈看见,我居然让你这个病患给我收拾衣服,我会被赶出家门去的。”

“没那么严重啦。”陈舷嘿嘿地乐,又挠挠脸,“其实现在都不疼了。”

——其实他脑子里还是有点闷痛。

方谕几乎是幽怨地回头挖了他一眼,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头疼的气。

陈舷莫名其妙:“干嘛,你叹什么气?”

“你这人有个毛病。”方谕回头挂上衣服,“你就算疼,也要忍,还总不说实话。”

“……我哪儿有。”

“你哪儿都有。”

陈舷抽了抽嘴角。

方谕把最后几件衣服挂好,暂时穿不上的厚衣服则叠好放在下面。做完这些,他转身走了过来,凑近陈舷,把他脑袋上绕了两圈的绷带,和脸上的贴布,都仔细打量了几眼。

方谕皱起眉来。

“疼吗?”方谕说,“说实话。”

“真没什么感觉,你别这个表情。”陈舷说,“好像我要死了似的,行了,我都练两个月游泳了,体育生哪儿有那么脆。”

“再说打个架而已,谁还没打过。我初三的时候还跟尚铭出去打架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舷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方谕胳膊,把他拉过来坐下,“坐下坐下,别好像你欠了我二五八万似的。”

方谕还是脸色难看,但乖乖坐下。

望着他像小狗做错事似的耷拉下来的脸,陈舷又无奈又好笑。

看了他一会儿,陈舷心里头又有些不是滋味儿。周延看起来真不是个善茬,陈舷白天跟他面对面的时候,其实腿肚子都发软了。

就短短一会儿的空,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只吃了周延一拳头,医院就说他轻微脑震荡。

方谕呢?

陈舷五味杂陈地看着他,想起他在教室里看见周延时惨白的脸色,和猛地抓住陈舷,阵阵发抖的手。

挨过不少打吧。

陈舷想,方谕,小时候得多不好过。

大约是陈舷眼神不对了,方谕忽然一脸莫名:“干什么?”

陈舷回过神来:“什么?”

“干嘛用这种看流浪狗似的表情看我。”方谕抹抹还有点红的眼睛,“我看起来很惨吗?”

“那倒没有,”陈舷说,“我就是想,这一拳都这么狠,你小时候得挨了多少打。”

方谕不吭声了。

“我觉得还挺赚的。”陈舷托起腮,“这一拳我挨就挨了,要是有什么后遗症,也影响不了啥。我年级垫底啊,脑子好跟不好都没什么区别。你就不行了,你一个年级第一,万一伤到哪儿了,那就是一大损失……”

“别乱说话,”方谕打断他,“没有什么谁受伤就是赚了的,你再怎么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被人打。”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陈舷说。

“那也不能说这种话。”方谕说。

他一脸认真。

“好好,我错了,”陈舷摸摸鼻子,又乐,“你别哭了。”

“没哭。”

他说是这么说,却抬起手,又抹了几下脸,吸了吸鼻子——刚在衣柜里,方谕可是哭了很久。

陈舷没戳穿他,笑着点头:“好,没哭。你这一哭,我还挺心疼的,以后也别哭了。”

方谕抬起眼皮,很不自然地瞥了他一眼。

陈舷还是在笑,眼睛弯弯地托着腮,眼里都是心疼。

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方谕突然红了脸。他把右手往脸跟前一挡,别开脸,看向别处。

“?怎么了?”

“没事,”方谕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声,站起身来,紧攥着拳头往屋子里边走,“没事。”

房间里,响起一阵他往远处走的脚步声。

“………………小鱼。”

“什么。”

“墙上有什么吗?”

“……”

方谕沉默不语。

他站在床边的墙跟前,背对着陈舷、面对着墙,沉默地面壁思过。

陈舷一脸懵逼。

方谕沉默很久,只说:“没事。”

“我不是问你有没有事,”陈舷担心道,“不过确实,你还好吗?”

“很好。”

“那你干嘛对着墙罚站?”

“不要问了。”方谕声音痛苦,“你别问了,求你了。”

“……好吧。”

陈舷再没话说,不吭声了。

方谕也没吭声。

两人之间,诡异地沉默下来,只留房间里的冷气嗖嗖地吹。

空气几分发僵。

好像结冰了。

方谕整张脸红了个彻底,耳尖都跟要冒血一样红。他紧攥的拳头阵阵颤着,然而这一切,陈舷都看不到。

陈舷抱起膝盖,匪夷所思地望着罚站的方谕,一脸不能理解。

“吃饭啦!”

方真圆很是时候地在外头吆喝了一声。

陈舷应声说好,抬腿下床,对方谕说:“吃饭去吧。”

方谕说:“你先去,我一会儿再去。”

陈舷愣了下,疑惑地歪歪脑袋。

“好吧。”

陈舷抬腿走了。

门关上了。

方谕缓缓抬手,按住面前的墙。

碰地一下,他把脑袋往墙上一砸。

方谕整个人都冒烟了。

*

三天后,高一结束军训,准时开学。

清晨时分,坐在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教室里,陈舷眉头紧锁,一手摁着下巴,陷入沉思。

——方谕很奇怪。

相当奇怪。

陈舷得出了这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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