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的确是打算一命换一命。”

“没办法啊,我没权没势,也就只有这个办法。”她笑着叹气,“我想给他换个安全、宁静的夜晚。”

“什么时候,粥粥能睡个好觉呢。”

方谕没吭声。

陈桑嘉的嘴角抽搐几下,往下撇去。她笑不出来了,她把手伸进盆子里,又洗了几下果子。

方谕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他把热水袋重新灌满热水,走回了病房。

陈舷闭着眼躺在床上,他好像又瘦了,脸上更加没有一点血色。方谕走到他跟前,陈舷才睁开眼。

方谕看见他眼底下的一片青黑。

他把热水袋放进陈舷的被子里,把被角掖好。

方谕闷闷地低着脑袋。

陈舷看见他又有点发红起来的眼眶。

陈舷纳闷,刚想问他怎么了,方谕就忽然说:“等你好了,等做完手术出院了,去一个远点的地方,买个房子吧。”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带你跑。”方谕抬起头来看他,“我再带你跑一次。我带你去个很远的地方,谁都找不到你。你不用再害怕,我要带你去个很安全、也很远的地方。”

“小时候,你不是也说,很讨厌宁城总下雪吗。”方谕说,“我们带着阿姨,去个不下雪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陈舷喉头一哽。

他怔在那里。方谕说“我带你跑”,于是十六岁那年的热风去而复返,又轰地吹来。

陈舷不太明白方谕怎么突然说这些,可他又听见自己病恹恹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

怔怔地看着方谕很久,陈舷朝他伸出手。他把手伸到半空,颤巍巍地、试探着张开。

方谕便把手也伸过来,张开手掌。

陈舷慢吞吞地把手贴过去。两只手手心相贴,陈舷听见心脏又加快几下。

他指尖夹着医用仪器的一端。

头顶的仪器滴滴加快几声,被他的心率加快吓得发出了几声提示。

陈舷没有理会,他望着方谕。

陈舷忽然很想抱他,又忽然很想哭,也有些怨怼埋怨和恨仍然在有气无力地到处乱撞。

陈舷悠悠叹了一声。

“十二年了。”

陈舷抓紧他的手,心头怅然。他已经怨不动了,没办法再怨。比起怨方谕缺席的十二年,怨他为什么没发现,现在这具毫无气力、浑身发冷、甚至时不时骨头都疼的身体,更让他害怕一些。

“好冷,”陈舷望着他苦笑,“我会不会死啊?”

“不会,”方谕忙说,“不会的,不会。”

方谕紧抓着他的手,语气急切。

陈舷却没力气了,他慢慢松开了手。

下午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了。方谕去了趟门诊楼,去把检查结果交给了医生。

陈舷病得没力气起来,就没下去。

第二天,陈白元又把方谕叫了过去。

“化疗结果不错,肿瘤缩小了40%左右,马上就给他安排手术。”

陈白元指着片子点了几下,又把片子放下,“你说的那些不良反应,都是正常的,有人的副作用还会更严重,不用太担心。”

方谕还是不放心:“他昨天又吐血了,真没事?就算没事也太受罪了,不能开点止吐药吗?”

“他已经在吃止吐药了,再开就过分了。”陈白元说,“而且我会马上安排手术,最近的一天就在后天。明天早上开始就不要吃东西了,也不要喝水。24小时内禁食禁水,不然没法做手术,你能明白吧?”

方谕明白地点了点头。

“聪明人。”陈白元说,“这次手术是切肿瘤,也是切胃。”

“成功率多少?”

“七八十。”陈白元说,“术后看情况可能还要再化疗,也有复发的风险。所以抗癌期间的心情很重要,要让他保持好心情,好心情对恢复有显著作用。”

说完这句,陈白元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扭过来,直视着方谕的眼睛,又一字一顿地:“抗、癌、期、间、的、心、情、很、重、要。”

方谕:“……我听到了。”

“这件事要重点强调。”陈白元说,“求生欲望也跟好心情挂钩,如果自己都不想救自己,那什么都白说。”

“所以,你要多关注他一点。有很多事,他现在都不会说,但其实很在意。过去的事太摧残人,他现在都不怎么爱说话,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要亲口给他解释,一遍又一遍地一直解释。别觉得他不怎么提,也别觉得用不着,你就不说。”

“他其实很在意的。你不解释,他就会一直乱想,控制不住地乱想。”

陈白元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光道歉是没有用的,该说清楚的事情,一定要说清。”

方谕眨巴两下眼。

窗外晴空万里,天上的云缓慢地漂浮着。

是个晴天,陈舷倒在床上,浑身疼得昏昏沉沉,还发冷个没完。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得浑身骨头都刺刺地发疼,像被人往骨髓里扎着针。

他抱着方谕昨天给的外套,身上是两层棉被,却还是躲在被子里止不住地打抖。

陈桑嘉心疼地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问他:“还是疼吗?”

陈舷闷闷点点头。

病房门咔哒一声打开了,陈舷却连翻身去看的力气都没有。一阵脚步声从那边响过来,没多久,另一只手放在他身上的被子上,拍了两下。

陈舷抬眼一看,看见了方谕。

方谕也心疼他,看见他比昨天更严重的这个样子,眉头愁得深皱着,好像又要掉眼泪了。

“医生说,后天就做手术,给你把肿瘤摘掉,”方谕说,“没有转移到别的地方,肿瘤也小了,所以手术成功率很大。明天开始就不能进食了,水也不行。你再撑撑,手术做完就好了。”

“嗯。”陈舷应了声。

“做完手术出来,你挑个城市,”方谕说,“我给你买个房子。然后,我就回一趟意大利,把那边的工作交接完了,就把工作室移到国内来发展。”

这话他倒是第一次说。

陈舷努力抬起眼皮,重新看了他一眼。

方谕也正看着他,既担心又很认真。

方谕握了握拳头,忽然紧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了,他很郑重地开口说:“哥,这十二年里,我没怎么回过国。”

“我一直觉得说这些没有用,因为我的确没有认真地找过你。你说得对,哥,你的事,这些都是我随随便便深查一下,就能查到的东西。”

“我没认真地去力排万难找过你,这是我已经做下的错事。我没得狡辩,所以我想,解释大概也没有意义,你听起来一定全是我在狡辩,我就想以后好好地补偿你。”方谕说,“可是有些事,我觉得,应该跟你说清楚。”

“总是说对不起,也不是对的。”

“我知道你当时骂我,不是你情愿的,所以后来下了飞机,没过几天,我就把你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试着把你加回来过,但是你一直没通过。”方谕讪讪说,“后来我换了很多号,一直试着加你。”

陈舷瞳孔一缩,怔住:“你找过我?”

方谕点点头。

“你换号了,以前你所有的社交平台,我都试过,你一个都没有通过。”

“我也跟老陈问过你,每次回来都问他你到底去哪儿了,但是他从来不告诉我。老陈和老方家所有的亲戚,我也问了一遍,也是所有人都不告诉我。”

“我一直找不到你,你也不通过我的申请,甚至连个回骂的回信都没有。我就想,你大概是当时受不了老陈给你的压力了,所以精神有点崩溃,才这样骂了我一顿,松手了。”

“你连号都全换了,那就真是不想让我找到了。你是不要我了,想重新开始。我再想想,你当年把我骂成那样,就也生气……”

“我就没有再找。”方谕说,“但是也有时不时地加你,我就想,万一你哪天心血来潮,会上这个旧号呢,万一就看见了……”

“我不是狡辩,哥,”方谕又挥了挥手,赶紧补充,“我没想靠着这些解释让你原谅我,我就是想说……这十二年,我不是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但是,我的确没有认真地找过你,我就……别人不告诉我,我就真的也不去深查,就只是试着加你,是我不是个东西。”

“哥,我就是个混账,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从这儿跳下去我都对不起你……我知道。”

“十二年都过去了……我最该找到你的十二年,全都没了。”

方谕吸了口气,声音嘶哑得痛不欲生,“我知道,这是你最要命的十二年,我最该回来的十二年。你在疼的时候,我在外面风光亮丽,我就该去死来赔你——不,去死都赔不上你。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你。所以,如果你还要我的话……我以后,我下半辈子,所有的东西,包括我这个人,这条命,都是你的。”

“如果你不要我了,你喜欢别人,想跟别人在一起,也可以,我的财产仍然都是你的,我可以给你签自愿赠与的合同。”方谕说,“再也不联系我也没关系,或者你想拿刀捅我,我也愿意,都是我欠你的……只要你不把刀往自己身上捅。”

陈舷说不出话。

方谕说着说着就哭了,等说到这儿,他已经满脸都是泪。

陈舷无言地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等我病好吧,”陈舷说,“等我做完手术吧,好吗。”

第65章 怪异

“等我病好吧, ”陈舷说,“等我做完手术吧,好吗。”

“当然, ”方谕忙说,“我不是说要你做什么决定,哥, 我就是跟你说清楚, 我怕你乱想。”

陈舷闷闷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病房里安静下来, 可陈舷心里却再没法安宁,开始海啸似的翻江倒海。

方谕找过他。

方谕找过他的。

打一开始,方谕就在找他。

陈舷闭了闭眼, 脑子里一团乱麻,疼得阵阵突突, 心脏也像被来回碾着似的难受,好像要炸开。

嘴巴里漫起一股铁锈似的腥味儿。

陈舷忽然有些想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社交平台的账号, 在出事之后, 他就没有再敢登上去。他刚逃出来的那几年, 什么都害怕,后来也再不敢登。

弯弯绕绕的十二年,陈舷没有方谕的十二年,原来打从一开始, 就可以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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