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只能停下,无奈地回头,望着他:“跟我走呀,哥,你不会还想回去吧?”

陈舷没吭声。

盛夏蝉鸣,震耳欲聋。

车子呜呜地从旁边的路上驶过。

公交车来到了旁边的车站,慢悠悠停了下来,吱吱呀呀地发出门开和车内广播的声音。陈舷懵懵然地听不见,只望着方谕。

方谕微皱着眉,一脸忿忿不满地看着他。

路灯打在方谕身上,暖融融地在他身上投了一圈光芒。灯没照到的地方,也有柔和的漫反射,把他出汗的脸昏黄地照着。

陈舷愣愣盯着他狭长的眼尾。

咚咚,咚咚。

陈舷听见轰然的心跳。

迎面吹来让大脑空白的热风。

他望着方谕,眼前忽的模糊,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他一哭,方谕一愣,慌了:“哥?哥!别哭啊哥!”

“哥,我我……我给你订蛋糕了,你今天有蛋糕吃!是你的蛋糕,都是你的!别委屈了,我,我我我……你别哭,以后我给你过生日,我每年都给你过!你书桌上的花瓶是不是空好久了?我给你买了小白菊,你晚上回家就看得到了……哥!”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又凑上前,围着陈舷左摇右晃,好半天不知道该干什么。

半晌,方谕终于想起什么,连忙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来,手忙脚乱地撕开,抽出一张纸给他,“别哭,哥,今天是你生日……我还给你买礼物了,你别哭,以后,我每年都会给你买的。他们不记得你,我记得你,我会一直记得你生日的……”

陈舷原本只是一抽一抽地哽咽,可方谕把话说到这儿,他再也压抑不住了,哇地一声就嚎啕起来。

他扑过去,他抱住方谕。他整个人的力气都挂在他身上,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

路过的行人投来疑惑怪异的各色目光,陈舷不管不顾。他抱着方谕,哭着喊出声音。

“凭什么!”他喊,“凭什么啊!我也是今天过生日——凭什么!?”

陈舷哭得浑身发抖,手在他后背上乱抓。他把方谕越抱越紧,一遍一遍地哭叫着问凭什么。

方谕没有说话,只伸手,把他搂住。

方谕按住他的后脑,把他按在怀里。他低下头,脸埋在他发丝间,手一下一下地拍在他后背上。

陈舷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在一声声地喊凭什么,喊为什么。

“凭什么啊?!——”他哭得发哽,“方谕……方谕——”

“我在,”方谕拍着他的后背,“没事,哥,我在。”

陈舷这才哭声渐歇。他哽咽不停,呜呜啊啊了阵,转而一遍一遍地叫他。

“方谕……”

方谕,方谕。

方谕。

陈舷心思飘忽,好半晌才从回忆里回过神。

一晃十五年。

窗外的玫瑰树在夜风里摇曳,一树的血红飘飘。陈舷坐在床上,呆呆望着,又偏开视线,望向窗边拉着窗帘的那人。

外头的灯光在他身上照下暖烘烘的一圈,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有漫反射,把他的脸照得昏黄。

像陈舷十六岁生日那天,像方谕带他逃跑的那时候。

陈舷眼睛发直地盯着他身上的光,盯着他狭长消瘦的眼尾。自己的哭声犹在耳畔,他看着他,大脑空白的风仿佛又吹来。

情动本能地带起烙在他身上的灼痛。

莫大的恐惧再次笼罩。陈舷浑身一哆嗦,闭了闭眼,全身上下神经质地发抖起来,窒息性地无法呼吸。

【还喜欢他吗!?】

【还敢喜欢他吗!?】

他又听见教官的嘶吼。

陈舷哆嗦着抬手,用力锤了两下胸口,终于,一口气猛地提了起来。

“方谕,”他哑声地喘了口气,“过来,方谕。”

方谕怔了瞬,放下窗帘,朝他走了过去。

陈舷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方谕一僵。

陈舷把他的手拉住,用力得五指抓紧,指甲抠进他肉里,抠得方谕破了皮,血珠都从指甲里渗了出来。

方谕没动。

鲜血蜿蜒地淌下。

陈舷拉着他,把他拉到床边。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陈舷两手上移了些,抓着方谕的手臂。

陈舷瞳孔失焦,麻木发直地盯着他缠满绷带的手心。

“没事……”他喃喃着,“没事的,没事的……是方谕……”

“不会抓我,不会打我的……已经没了,书院已经没了,我已经跑了,我跑了……方谕在这儿,方谕在这儿……”

“没关系,方谕在这儿……不会被送回去的,都结束了……”

陈舷喘气个不停,他死盯着方谕的手,一句一句地做着心理建设。

“不会电我了,”他说,“不会电我了,方谕都知道了,方谕……方谕……”

“这是方谕,是方谕……方谕还要我,方谕愿意治我……”

方谕的手开始发抖。

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瞳孔发颤地望着陈舷,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流。

陈舷把他的手举起来,贴在自己脸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缓过神来。

他松开方谕的手,浑身顿时有如虚脱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陈舷摇摇晃晃地倒下,躺回床上。

方谕忽然颤抖地抚住他的脸。陈舷倦倦地抬起眼皮,就见他已然泪流满面。

他抚着他的脸,低下身,凑过来,将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陈舷愣愣地望着他。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离得很近。陈舷看见他通红的眼睛,看见他不断流下的眼泪。

他的眼泪落在他脸上,滚烫地淌落下去。

“对不起……”

方谕声不成段,哭得渐渐睁不开眼,嘴唇都发抖,“对不起,哥……对不起……”

方谕缓缓松开他,慢慢低下身,在床边沉沉地对他跪下。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哥,真的对不起……”

他整个人跪在地上,缩作一团,对着他长跪不起。

窗外玫瑰飘摇,暖黄的光铺了病房一地。和十六岁那年一样温暖的光里,方谕跪在他床边,不停发抖,哭得失声,不停地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哥。

他一直说。

陈舷愣愣地偏头看着他,酸涩的河流又从心上淌过,禁闭室的黑暗仍然绕在心头,让他大脑空白的那阵夏日夜晚的风,也呼啸着一直在吹。

第48章 化疗

“不要跪了。”陈舷说, “起来,方谕。”

方谕没动,跪在地上一直发抖。

陈舷心绪复杂, 费力地翻了个身。胃痛突然一下子又起来了,他痛得一哆嗦,肚子抽筋似的痉挛了一下。

他像个虾似的弓起身来, “呃”了声。

“……方谕……”

陈舷有气无力地喊他, 手在枕头上窸窸窣窣地往床边摸。

他“呃”出声的时候,方谕就吓得抬头, 这会儿已经连滚带爬地爬了起来。

“哥,”他脸色惨白地扒着栏杆,手放在他肩膀上, 声音急切,“哥, 怎么了?”

“胃疼。”陈舷凄惨地笑着,“真疼……你别跪了, 抱抱我。”

方谕赶紧爬上床头, 把他抱在怀里。

跟陈舷这个病的要死又常年精神有问题的人不一样, 方谕怀里温热。陈舷闭了闭眼,在他怀里,还是听见书院里的那些声音。

少年心动的风,和毫无尊严的折磨恐惧都在他的身体里, 连胃痛也是。

陈舷看见禁闭室生锈的天花板,一圈狗链好像还扣死在他脖子上,那些猪狗不如的过往又在心上浮起。

陈舷深吸一口气,抓住方谕还在冒血的手臂。

“不要原谅你,”他轻轻说, 脸上冷汗都疼得流下,“我不要就这么原谅你……很疼,你个混蛋……就算你带我跑了,就算你跪我,我也不原谅你……”

方谕没说话。

他把另一只手压在腿下,用力地把它压热了——实在是有点疼,方谕手上还有伤。

犹豫了阵,方谕试探着把手放到陈舷肚子上。

宽厚温热的手心贴近痛得痉挛的地方,陈舷好受了些。

他抓住方谕,把他只是试探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按下去。

没人会在胃疼的时候跟一个人形热水袋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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