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张了张嘴。他似乎是想跟他打招呼,但话才出个气音,就止在了嘴边。

他最终没说出口什么话,只叫他:“哥。”

陈舷点了点头,没多回应。

方谕拿着袋子走进来,把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哥,医院一个劲儿说我不是,要警察抓我,花了好长时间,对不起。”方谕拿着袋子扒拉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个小袋子,双手奉上地递给陈桑嘉,“阿姨,这是我给你买的晚饭。”

“……”陈桑嘉抽搐着脸,“谢谢。”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这是做什么检查?”方谕望向给他抽血的护士。

“查血,看白细胞,血红蛋白和血小板。”护士答,“明天你们还要去做个核磁共振。病理检查出结果了,再拿个核磁共振的检查看看,尽快出手术方案。”

“好。”方谕应下来。

他低眸,眼睛落在抽血的针管上。陈舷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抽血针扎在自己苍白消瘦的胳膊上,血正在管子里流动。

护士抽完了血,拿上东西走了,给陈舷留了个棉签压着针口。

方谕的视线很刺眼很明显,他一直盯着他的胳膊。陈舷动了动手,故意把胳膊翻过来,把他胳膊上层层叠叠的伤亮给他看。

方谕苦涩地抿了抿嘴,陈舷看见他眼睛里闪过的自责。

陈舷心里忽的更松快了。

你总算看见了,他心想。

压着棉签过了一会儿,陈舷松开了手。见不出血了,陈舷就把棉签往床边的垃圾桶里一扔,转头面无波澜地问他:“最后怎么解决的?”

方谕回过神来:“没什么,交了一笔行政罚款,明天把东西撤掉就行。”

“交了多少钱?”

“没多少钱。”方谕走向他,“我很有钱的,多少钱都不算钱。”

他走到陈舷床边,拉开大衣,从怀里掏出两支包装好的花束。

两束红玫瑰。

方谕把花递给他。

陈舷愣了瞬,把花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玫瑰的芬芳扑面而来,他呆呆望着花蕊,忽然又不真实了。

饶是知道他会说到做到,为他带花回来,可真拿到手里的时候,陈舷还是觉得不真实。

“……我还没有花瓶。”陈舷抬头看他,“有花瓶吗?”

方谕忙说:“有,我给你买来了。”

他转身,回了柜子边上,给他找出一个花瓶。花瓶看着挺新,大概是方谕新买来的。

他把漂亮的素白小花瓶递给陈舷看,问他:“这个行吗?”

陈舷点点头,把玫瑰递给了他:“帮我插上吧。”

方谕说行,抱着花瓶去了水池子边上。他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忙活了起来。

洗了花瓶,灌上水,把玫瑰插在里面,方谕抱着花瓶走了回来,放在了他床头。

“我得吃药,”陈舷觉得自己像发号施令的皇帝,“去给我找药吧,放在那边。”

他指指药柜。

方谕忙说好,转身又去给他找药,没有任何不满。

陈桑嘉怕他认不清,站起身来,教他认药。

“粥粥每天要吃很多药,”她说,“胃癌的药要吃,惊恐和解离的药也要吃。这个每天两次,早晚吃,每次三片;这个每天三次,一次一片,这个也是每天三次,但是一次两片……”

方谕像捣蒜似的连连点头,脸色凝重地一个一个看过来,一个一个记着,还把手机拿出来拍照,打开便签做笔记。

陈舷躺在床上,侧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认真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陈舷看着他的侧脸出了神,想起高中时。

高一的时候,他俩在同一排,但是隔了个过道。陈舷上课就经常望着他发呆,那时候他听课听得发昏,干脆偷偷望方谕的侧脸,方谕总是这样的一张认真的脸。

方谕给他拿了药来,还给他拿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边。陈舷吃下药,喝了水,把水杯还给了他。

“吃饭了吗,哥?”方谕问他,“我买了小米粥,你能喝的吧。”

陈舷点点头,他也确实饿了:“给我喝点。”

方谕把小米粥拿了过来。

他先把立在床边的折叠式小桌子拿起来,展开,横在床上,把打包来的小米粥放上来。

没要陈舷动手,方谕把盒子打开,筷子掰开,勺子放上,就差亲自喂他嘴里了。

等陈舷吃上了饭,方谕才转身,继续去忙。

方谕打开那些大袋子,把好几个大盒子从里头拿出来。那竟然是新的枕头和棉被,还有一整套的床褥。

陈桑嘉都愣了:“你买这个干什么?”

“这里的不好。”方谕抱着枕头过来,把陈舷背后的抽走,换上了新的,让他靠住,“多少还是医院,就算是VIP病房,给配的被子枕头也好不到哪儿去。哥,你吃你的,等你吃完了,我给你换上。”

“……不用了吧。”

陈舷是真的觉得没必要,他觉得这病房已经够豪华了,被子枕头褥子也都很软。

“换上吧,你得睡最好的。”方谕说,“我给你换,我有钱给你最好的。”

拗不过他,陈舷不再拒绝。等吃完了饭,他下了床,坐到了不远处的沙发上。

方谕亲力亲为地给他收了小桌子,把床上用品全换了一遍。

看见那个厚的离谱的床垫,看见这套床上用品漂亮豪华的包装,陈舷隐隐有了什么猜想。

陈桑嘉也是。

趁着方谕贤惠又朴实地忙着收拾床,她偷偷走过去,拿起地上的盒子,看了一眼标价,顿时脸一白。

她匆匆回来,压低声音说:“粥粥,五十万。”

“……人民币?”

“人民币。”陈桑嘉说,“我是听人说过,老方家的儿子在国外混得好……这也太好了,他干嘛的?别是抢银行的吧?我听说去的是意大利,他当黑手党去了?”

“怎么可能,做设计的,好像。”陈舷说。

这么一说,他才慢了很多拍地想起来,对于方谕,他也只知道是在做设计而已。至于是什么水准的设计,月收年收多少,他都不知道。

陈建衡也只是告诉他,方谕在做服装设计而已。

不过陈舷记得,刚在央礼府重逢那时,方谕还和方真圆说,在礼海那边有个人展……都能把个人展开回国内,应该很了不得吧?

陈舷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他忙上忙下地给他布置床,悄咪咪地思索。

十几万的手术费说拿就拿,五十万的床上用品说买就买。

陈桑嘉低声:“那五十万,买的好像还是单品。”

陈舷愣了:“什么?”

“上面标签就写了一个床垫,”陈桑嘉看着他,脸边也是直冒冷汗,“那个床垫就五十万……其他的,就不一定了。”

“……”

“单品就五十万,这一套下来,不得一百多万了?”陈桑嘉说,“把咱家房子再复制黏贴一个,两个一起打包卖出去,估计才能抵得上你现在这张床。”

陈舷没话说。

这是真的。

他望着方谕,视线飘飘忽忽的,觉得无比讽刺。

那么一张床垫,就抵得上他家一套房子,抵得上好多他这么多年为之痛苦,甚至想过死亡来了结的金钱。

钱真是可怕。可以成一个无底洞,可以吃人,可以买命,也可以只买一张轻飘飘的床垫。

方谕给他铺好床垫,过来把他扶到了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一躺上来,陈舷说不出话了。

五十万的床垫真是不白花钱,他一躺上来,顿时有种要飞升的感觉。垫子软得无法言说,躺在上面舒服至极。

天已经黑了,方谕把窗帘拉上,回头说:“睡觉吧,哥。”

“你睡哪里?”陈舷问他,“没有陪护床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陪护床,陈桑嘉睡在上面。

她并不打算走,这会儿还盘腿坐在床上,盯着方谕。显然,让一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卸下防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没关系,我坐在这儿。”方谕说,“我守着你睡觉。”

“你不睡吗?”

“我不睡,我守着你。”方谕说,“我安生了这么多年,这些年你都睡不好。说好了我要补偿你,当然也要给你守夜。睡吧,哥,我不睡,我欠你好多个晚上,我要还债。”

陈舷听得心里无言,也点了点头。虽然想法阴暗,可他觉得方谕真的也该苦一苦,这才算补偿他。

方谕把椅子侧过来,挨着他床边放好,又关灯回来,坐到椅子上,往后调低两档,就这么躺下了,连张单子都没给自己盖。

陈舷在黑暗里瞥了他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

他躺下睡了,睡前还是在心里嘟囔,他这想法真的阴暗——他真心觉得方谕就该这样。

又是不安稳的一晚,陈舷又做了乱梦。

他梦见十九岁的时候,梦见他们被发现的那几天。他梦见老陈狰狞的脸,梦见他气得骂他畜生,抓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

被关在卧室里反省,被绝水绝食的那几天里,方真圆有时候会上门来。陈舷背靠着门坐着,听见她在客厅里哽咽地哭,听见老陈愧疚地道歉。

陈舷不懂他道什么歉,只是觉得家里真是乱得搞笑,于是背靠着门吃吃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

森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陈舷猛地一抖,恐惧骤然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他抬头,看见“教官”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他。

教官什么都没说,抬脚,鞋尖猛踢上他的脸。陈舷被踹到地上,大脑一片空白,趴着不敢起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淌了下来。他摸了摸脸,摸了一手的血。

“教官”拽起他的头发,把他往门外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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