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个跟院长说要租树的?”护士嘟囔,“我听说,医院没同意啊。”

方谕疼得眉毛都飞起来了,眉眼正皱成一团,紧咬着牙。

“是没同意,”他嘶声说,“管他同不同意……我都说了,我哥急着要。”

“给你哥弄玫瑰?”护士咋舌,“你俩是正经哥俩吗。”

方谕不高兴了:“怎么不正经了。”

“好,好,是正经哥俩。”护士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赔着笑找补了两句,“你处理这个伤口要花钱的,一会儿我去给你开单子,白天你记得交钱去。”

方谕点点头,应声说行。

陈舷抬起眼皮。

方谕在竭力忍痛。看起来真是很疼,他挨着药的手一阵阵哆嗦。陈舷又去看他的手,他手掌心里伤得真是触目惊心,五指都没了血色。

陈舷皱了皱眉。他明觉得方谕也该疼疼,这也算是他欠他的,可这会儿看见他手上这伤,陈舷还是心疼。

陈舷抿抿嘴,别开脸,又看见外头摇曳的玫瑰。

真是漂亮得震人心魄的一大树玫瑰,陈舷心里哑然了瞬,忽然又想,方谕这也算给他拼了命。

台风天里的玫瑰,他真的拼了命了。

陈舷心里的怨气又消了一半。他苦笑了声,心里响起自嘲的声音:他真是个精神病,情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爱就爱说恨就恨说怨就怨。

上刑似的挨了好久,药上完了。护士收拾好药瓶和用具,推着小车走了,临走又嘱咐方谕记得去护士站拿单子。

方谕手上被包好了厚厚的绷带,他试着动了动手,一扯到伤口,又龇牙咧嘴了一下。

陈舷扭回脸来,看着他手上厚重的绷带,沉默了很久。

“不要动了。”陈舷语气没什么波澜,“越动越疼。”

方谕僵了一下,真的在原地没敢再动。他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不敢看他:“好。”

他没多问,陈舷却忍不住说:“我以前那么多伤,都是这样过来的。”

“……”

方谕眼眶又红了,“对不起。”

陈舷心里忽的松快了些。

他等方谕说对不起,真的等了很多年,真是悦耳的对不起。

他笑了声,低头,搓了搓自己枯瘦的手指。

“哥,真的对不起。”方谕搓着衣角,“我……那个,外面那棵树,我会给你保下来的,医院没同意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

陈舷又望望外面。天渐渐亮了,台风也歇了。外面的玫瑰不再摇曳,安静而盛大地盛开着。

陈舷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外头。

心上浮起方谕被大风掀飞的那一瞬。

陈舷心里咯噔一声。

“……不要了。”他说,“已经够了,不要了,你撤下去吧。”

方谕忙说:“没事的,哥,我可以保下来……”

“不用再拼命了,已经够了。”陈舷说,“有那一瞬间就可以了,我就是想要一瞬间。我没跟你委屈自己装懂事,我是真的只要那一瞬间而已。”

“撤下去吧,我会治病的。”

方谕眼睛亮了起来。

他下意识高兴地笑起来,可不知想了什么,笑容又立刻紧绷绷地敛起。方谕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经常来了?我可以补偿你了,对不对?”

方谕眼睛闪烁地看着他,陈舷看见他手都缩起来,毫无血色的指尖紧抓着袖口,抓起一片褶皱。

陈舷沉默片刻,抬头望了望他,点了头。

方谕弯起眼睛笑了,他摸摸鼻子,又很认真地说:“哥,我一定补偿你。”

陈舷没吭声,他抓起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

他心神不宁,没再看方谕,但终究是依了那棵玫瑰,给了他一个机会。

躲在被子里,陈舷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他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情绪依然在五味杂陈。

这么多年了,陈舷对方谕一直有怨。尽管他心里也明白当年那事儿是他自己选出来的路,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想他,可等后来越来越糟,现在还成了这么个瘦骨嶙峋的样儿,陈舷就很难不去怨他。

他的精神崩溃,再不抓着谁用力地去恨,他就真的要疯。他恨老陈恨方真圆,可远远不够,他也恨一无所知的方谕。

尽管他知道,方谕并不知道这些事。

但他还是怨他,就这么毫无道理地怨他不知道。

陈舷怨他。

可方谕也一直在他心尖上。

四年的匆匆年少,方谕是他真心实意爱过的人。这些年陈舷一直这样来来去去的,像个疯子似的对他又爱又恨。

明明那些人拿着方谕的照片逼迫他,他有段时间听见这名字都要吐,可他又是真的总想他。想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总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想他一声一声叫他哥,想他该回来看看他。

陈舷最一开始犯病,痛得想死的时候,都在想,方谕应该来看一眼自己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像个疯子,在爱恨的天平上不停地左右摇摆。

最后连自己的生死大权,都依然交到这人手里。

在做什么呢,他看不懂自己,只是虽说恨着,可也想要方谕给他一个交代。

我为你做这么多,你该给我个交代。

还我点什么。方谕,还我点什么。

第42章 乱梦

天亮以后没多久, 病房外头就吵嚷起来。

有人在下头中气十足、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嗓子“怎么回事”,随后各种声音闹闹哄哄地吵成一团,简直成了个菜市场。

方谕正坐在陈舷床边。闻声,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底下看了一眼。

陈舷躺在床上没动, 侧着身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底下的情况, 只听见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喊。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事儿,规矩就是规矩!医院已经严厉拒绝你们了, 你们呢?没拿到许可,你们就在这儿动医院的土地,你们怎么敢的!这是违法的知不知道!?”

“谁让你们干的?负责人呢!?”

负责人在三楼摸了根烟出来。

刚把烟拿出来半条, 方谕手一顿。

大约是想起后头还坐着个病人,他把那根名贵的黄金叶又塞了回去。

外头那保安头子又叫:“你们别跟我扯什么病人!病人需不需要, 那是医生说了算!你们什么东西啊,道德绑架我是不是!?”

话说得太难听了, 陈舷缩了缩身, 把自己裹紧, 心脏里又咚咚的跳。他遇见过太暴力的事情,心里头有了块阴影,听见谁大声就下意识地害怕。

方谕啧了一声。

他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句什么。陈舷听清了,但没听懂, 估计是意大利语。

方谕抓起旁边的外套,起身要走。临走时,他转头看向陈舷——他哥还蒙着被子躺在床上。

“哥,”方谕讪讪,“我下去看看, 可能要点时间,有点麻烦。”

“嗯。”

“我尽量早点回来。”方谕说,“你再睡一会儿吧,哥,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玫瑰。”

陈舷没回答。

方谕在他床头等了一会儿,见他一直没动静,才又讪讪说了句“那我走了”,然后离开。

他走了,等门关上,陈舷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他望着门口,听着方谕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耳畔。

“真的要让他补偿你吗。”

陈舷抬头一看,见陈桑嘉满脸愁眉不展。

“想好了吗?”她声音很哑,“你想好了吗,粥粥。你不是……看见他,就挺难受吗?”

陈舷没吭声,陈桑嘉说的是真的。

书院里的人边让他看着方谕边折磨他,让他对方谕有生理性的恶心。可陈舷自己也是贱,都这样了,心里却总想着跟方谕的那四年,刚出书院那时候吐得都快死了,还是想他。

“想好了,”他说,“我想再试试,妈。”

陈桑嘉抿了抿嘴,居然没有强硬拒绝:“好。……唉,小白也跟我说了,说他把方真圆告了。他应该也没……那么糟?你如果还想试试他,就再试试。”

“但是,粥粥,你答应我。如果你觉得他不好了,你不开心了,你想离开了,就立刻抽身离开,也跟我说。”

“你不能再被伤害了,知道吗?”陈桑嘉说,“你绝对不能再委屈自己。”

“好。”陈舷说,“我知道的,好。”

外头的吵嚷突然一顿,然后安静下来。大概是方谕下去了,也不知道他和人家说了什么,楼下忽然就没了动静。

直到十几分钟后,楼下又响起呼啸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警笛声来了又走,不知带走了谁,总之楼下这回彻底没了声音。陈舷躺在床上,望向外头的玫瑰树。

中午时,防风布被撤了下去。玫瑰树花朵摇摇,沐浴在阳光下。

台风过去,天气回暖了,外头的风一夜间就和煦不少,一整天都在放晴。

夕阳西下。

陈舷正被抽着好几管子血的时候,方谕回来了,手上还提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袋子。

他关上门,长叹一声,揉了揉肩头,看来累得不轻。

陈舷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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