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闹得很厉害,直到半个月后陈舷醒过来,他俩都还在互骂。那时候他转出ICU了,去了普通病房。”

“大约真是自己生的有感应,陈桑嘉那天跟他吵着吵着,突然就想看看陈舷。结果她转头一拉开门,陈舷就坐在窗框上,半个身子都在外面,望着底下发呆。”

陈建衡缓缓地叙述,“门一开,他突然就回过头,朝着他们就喊起来。他一边尖叫一边说他不回去,他要去死,他说他打死都不会回去了。”

方谕合上眼睛。

一片黑暗里,他紧紧攥住手里的水瓶,指尖一阵阵发抖,发白。

“陈胜强那会儿火大,朝着他就喊有本事就跳,还是没学乖。”陈建衡说,“陈桑嘉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推走,转头对着陈舷边哭边哄,好不容易才把陈舷带下来。她抱着他就哭,陈舷就一直往她怀里钻,看怪物似的看着陈胜强。”

“他也哭了,但是没敢哭出声,他就一直呜呜咽咽地吞声音,跟陈胜强说对不起。他说他再也不见方谕了,他说他再也不敢了,一边说这两句一边喊,一边抱着他妈往后退。”

“陈胜强说,他一下子就木在那儿了。他说他没见过陈舷那个眼神,他说他不像在看父亲,像在看一个要吃他的怪物。”

“我给了他一拳。”陈建衡说,“那天晚上我把他打了,打进了派出所,我骂他是个畜生。”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陈舷。”

陈建衡深吸了口气,“他被他亲妈带走了,陈桑嘉提了诉讼,抚养权被转移到了她那边。我听亲戚说,陈舷后来没有高考,就靠着之前考下的一级证走了单招,上了个大专。”

“他去看了好久的心理医生,听说确诊过惊恐症,创伤性应激,后来还有什么失忆症……是个什么性的失忆症,但是名字……”

“解离性失忆症。”

身后冷不丁传出声音。

陈建衡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陈白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斜靠着门框站在门口,不知道把话听了多久。

陈白元朝他吹了声口哨,叫了声:“叔叔。”

“……”

陈建衡一阵无言。陈桑嘉早跟陈胜强离婚了,他跟这个算得上拐了好几个弯的小亲戚已经没什么关系,属实是不用担这一声叔叔。

但这不重要。

“什么是解离性失忆症?”他问了句。

陈白元走进来,手里拿着个病历,身后跟着两三个护士。他把病历放到床头去,转身把床边几个仪器检查了一遍:“解离性失忆症是一种心理障碍,简单来说,就是回忆不起来一些重要信息。不是那种你也会有的失忆,比如想不起来昨天吃的什么,他是连平常人一定会记得的自己的过去、自己的信息都想不起来。”

“和平常的失忆症不一样,解离会让他会经常有一种和自己自身的脱节感。他会对自己的意识、自身、身份发生现实性断裂。说的普通点,他时不时地会有灵魂离体的感觉……这边数值有点异常,记一下。术后三小时内情况比较重要,你要重点监测。”

指挥完护士,陈白元转头继续:“他经历的事太过严重,所以大脑开启了防御自保机制,会自动切断身体的感受,才会有这样的病。解离严重的时候,他会一整天都没记忆,就只记得早上坐到沙发上,回过神就已经晚上了。”

陈建衡脸色难看。

陈白元看了他一眼,转头又越过他去看方谕。方谕坐在沙发上沉默,两眼眼眶通红,脸上都是泪痕,眼泪还在扑簌簌往下流。

感受到他的目光,方谕撇撇头,和他四目相对。

“病人家属那边,医院会联系,没什么事的都走吧。”陈白元最后敲敲病历,转身离开,“别打扰医院秩序。”

陈白元走了,走到方谕旁边时,他走过来,伸出手。

方谕抬头,一脸茫然。

“他口袋里的,”陈白元说,“替他保管吧。”

方谕将他手里的东西拿了过去,那是条银项链。

“他要几天才醒?”方谕哑声。

“个人体质,因人而异,没法保证。”陈白元说,“但半个月内能醒。”

“谢谢。”方谕低下眼帘。

“不客气。”

办完了事,陈白元转身就走。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方谕还是在掉眼泪,他吸了吸鼻子,两只眼睛都红得肿了起来。他低头看手里的项链,项链是四四方方有些不规则的一块方形,做成了本书的形状,似乎可以打开。

这是可以打开的项链,方谕看了出来。

他伸手把它打开。

他愣在了那里。

项链里,是方谕的一张不知什么时候被抓拍下来的照片。

背景晴空万里,十几岁的方谕侧着脸,有点不高兴地盯着别处。

照片已经发白斑驳。

方谕哑然。

第30章 别见

方谕愣在那里。

尚铭问他:“谕哥, 那项链怎么了?”

方谕回过神来。他突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项链合上以后,才胡乱应了两声:“没事。”

“哦。”

尚铭没多问, 方谕下意识地握紧项链。小小一个书本状的项链,在他手心里烫得像团火。

心里一阵兵荒马乱的惊慌后,方谕稳下心神。他又摊开手掌心, 和项链对视片刻, 忽的又不明白。

他一直带着这个吗?

心里陡然升起疑问来。方谕茫茫然地抬头,望向那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病人。

仪器发出平稳的滴滴声。

外头风雪依旧, 方谕脸上还淌着泪。他又低头,呆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项链。

年少的自己就这样突然地成了一把利箭,突如其来地被他哥拉弓上弦, 射在了眉间。

他满目惘然地回头望去,只见拉弓的人朝他虚幻地笑。

为什么, 会一直带着这个?

他惘然地问出口,那人却只笑, 不说话。

不恨我吗?

他又问, 不恨我吗?

那人还是没有回答。

他站在他记忆里的梧桐树下, 远处是三单元楼底下的两棵西府海棠。花落树繁里,他朝他一如既往地笑着。

太阳下山了,尚铭被一个电话叫了回去,高鹏也走了。他俩说改天会拿着东西再来, 还说陆艺伟最近在外地忙,这事儿之后会打个电话告诉他,到时候老陆也会过来。

方谕说好。

“有事你打电话。”尚铭跟他说,“今天你这个态度,我相信你。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一定马上到。”

“对,”高鹏附和,“有事你就打电话,别见外。”

方谕苦笑笑:“好。”

他俩走了。

陈建衡跟陈庆兰也走了,他俩说要去买点住院需要的东西,去了附近的超市。马西莫去取消了机票,方谕不打算走了,他还得去和行程上该出席的展会和时装秀的相关方联系。

人去楼空,病房里只剩下了方谕。他鬼使神差地关上了灯,摸着黑,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

他坐到陈舷身边。

窗外北风呼啸,屋子里的仪器发着淡淡的冷光,微弱地打亮病床上这人本就苍白的脸。呼吸机一阵一阵地亮着绿光,陈舷两眼紧闭,双眉皱着,昏迷都显得如此痛苦不安。

方谕犹豫地伸出手。

碰到他的一瞬,方谕触电了似的一躲。又犹疑了会儿,他才又伸手,摸住了陈舷的脸。

冰得吓人。

他像没温度,方谕像在摸一块冰。

他还输着液,右手手背上贴着贴布。男护士给他换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他心口敞开,仪器的贴口在他胸膛上三三两两地贴着,几根白线连接着那些计算他生命的数值。

方谕紧抿了抿嘴,轻轻用手心搓了搓陈舷的脑门。

陈舷左额额角的那块伤露了出来。

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

方谕鼻子一酸,突然又流了眼泪。他吸了口气,低下身,缓缓趴在他床边栏杆上,指腹一下一下轻轻搓着他的伤疤。

“跳的时候,摔的吗。”

声音嘶哑地在仪器运作的滴滴声里响。

没人回答他,安宁死寂的夜里,方谕忽然想起几天前的那一面。他带着老陈的资料去了派出所门前,陈舷姗姗来迟,从他手里拿过资料时还对他说谢谢。

空旷的路上吹着呼啸的风,把他头发吹得翻飞。方谕那时就瞥见了他的伤疤——他其实早已窥见陈舷惨烈的过往,可那时他没当回事。

陈舷那时就表情不对。风太大了,他那时候被吹得胃痛吧,方谕依稀记得他好像咬紧了下唇,脸色又苍白了些。

方谕忽然又想起无数的陈舷,想起他上学时偷偷扔过来的纸条,想起自己懊恼地回头看去时,陈舷咧开嘴朝他乐的笑脸。

他想起那时候一起走了无数次的放学路,想起高中军训时他们挤在同一棵树底下。陈舷用帽子扇着风喊热,又问他中午吃什么,吃不吃冷面。

他想起冬天时自己买了两杯热咖啡,递给陈舷一杯,陈舷只喝了一口,就被苦得像只小猫似的吐了舌头,龇牙咧嘴地还给他,怎么说都不喝了,大呼小叫地尖叫着又跑回便利店,买了冰可乐。

陈舷是大冬天都要喝冰汽水的人。

陈舷不爱喝咖啡,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方谕在意大利上了大学又回国,看见国内的咖啡品牌开发了气泡美式。他脑袋里晃了一下,居然还是第一个想到陈舷,想陈舷喜欢的带气儿的东西和他喜欢的咖啡居然还有合体的一天。

回国这天秋高气爽,枫叶落满地,方谕忽然就对着气泡美式的喧嚣广告发了呆。他忍不住想起陈舷,想这个没个正形的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看见这个广告会怎么样。他想他会不会在某个街道上,哼着歌进了咖啡店,然后端着一杯气泡美式坐到窗边,晃着腿看着外面下雪喝咖啡,又笑着发条吐槽的朋友圈,说这些咖啡店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气泡的好了,最好明天就把可乐拿铁端上来。

方谕一直以为陈舷一直是当年那个混蛋样儿。

他揉了揉陈舷的脑袋,等收回手,手上却有了好几缕他的头发。

方谕没有拉他的头发。

他沉默地收起手,他知道陈舷掉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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