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他竭尽全力的吞咽声和喘气声,看见他清明了一瞬的眼睛。

方谕扑通跪在地上,恐惧终于把他彻底淹没。之前所有对陈舷的怨怼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跪伏在地上,求神拜佛似的缩成一团。

他突然怎么都想不起来决裂那天的情景,怎么都想不起来陈舷嘲笑他辱骂他讽刺他的模样了。他只记得十六岁那年,陈舷拉开了衣柜,笑着问他,藏在里面干什么。

“怕我怪你呀?”陈舷说,“没事,不怕,你哥爱你。”

方谕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一片黑暗里,医院走廊清冷的药味里,他看见十七岁的陈舷朝他狡黠地弯着狐狸眼,笑着。

别走。

别走,哥。

别死,别死。

神仙、上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

谁都行,谁都可以,谁来保佑他……

第28章 实话

方谕瑟缩在地上, 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鱼!”

方真圆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她抓住他的胳膊,要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你跪着干什么!快起来!”

方谕一动不动。

他跟被钉死在那儿了似的,方真圆拽了好几下都拽不动。

“行了!”

陈建衡过来将她推开,“喊什么!这是医院!”

“什么医院不医院, 我儿子凭什么给人下跪!”方真圆尖叫, “你们老陈家有病吧,陈舷出事关我儿子什么事!”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啪地响彻在手术室前。

方谕缓缓从地上直起身,回头一望,看见方真圆踉跄几步, 退到了墙上。她低着头,捂着脸, 一头长发散得狼狈。

她哆嗦着喘了几口气,难以置信地抬头:“你打我?”

打人的是陈建衡。

陈建衡甩了甩手, 又厌恶地把手在裤子屁股上抹了两下。

“你连良心都不讲, 我打你还有问题?”

“方真圆, 从前我喊你一声二嫂,我是真的心疼过你。你年轻的时候遇人不淑,又是真喜欢我二哥,我摸着良心讲, 我们老陈家没有哪儿对不起你。”

“我把你当家里人,所以央礼府那套婚房,我和大姐也都出过钱,是吧。”陈建衡说,“从前你对小舷也不错。我知道, 后来出的那事,你看他就厌恶。”

“可你要是个人……方真圆,你他爹要还是个人,那你再厌恶一个人,人家在里面命悬一线抢救的时候,你会在外头叽叽喳喳地闹、说风凉话吗!”陈建衡指着手术室大吼,“你要还有点良心,就给我把嘴闭上!”

方真圆被吼得一阵挂不住脸,嘴唇哆嗦了会儿,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方谕。

她两眼含着泪光,委屈巴巴。

方谕没理她,他刚要扭头,忽然看见了尚铭和高鹏。俩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后头,满头大汗又一脸茫然地手术室。

沉默片刻,方谕收回目光。他回头,再次求神拜佛般的合上双手伏下身,在手术室前长跪不起。

十几个小时。

手术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直到第二天下午,手术室门上的灯终于灭了。

门开,一张床从里面推了出来。

方谕从地上爬起来,站起来时一个踉跄——他足足跪了十几个小时,腿早就没有知觉。

马西莫扶住他。

陈舷躺在床上,被推了出来,护士还举着个输液瓶。他被插上了氧,闭着两眼没有意识,身上盖着个白被子,脸上毫无血色。

方谕抓住床边栏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抬头一脸无助慌乱地望向护士。

“没事,手术很成功。”护士出言安抚。

方谕松了口气。

“要昏迷一段时间了。”

另一道声音从后头传过来,是陈白元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他拉下脸上的口罩,对他们正色道,“恶化的部分切除了,情况已经好转,但并不是治愈了。先住院吧,后续的治疗方案还得商讨,估计他还得再做一次手术。”

“本来,他在我这儿做过病理检查,我都给他定好治疗方案了,结果他跑去宁城乱来,现在情况发展得不太好,得重新再做病理检查。”

“好,我们做检查,我们什么都做。”陈建衡忙说,“我去办住院手续。”

“这边。”

护士们推着床,把他往电梯那边推过去,他们要去住院楼。

另外一个护士带着陈建衡,去楼下,带他去办住院手续。

方谕跟着护士们进了电梯里,要跟着去住院楼。

“小鱼!”

方真圆喊了他一声,方谕头都没回一下。

他紧盯着陈舷,再也不看别人。

方真圆如同被人捅了一刀,一脸受伤。

陈白元脱下手上的手套,领着护士,从她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他撇过头,和她四目相对,意味深长地深深看了他一眼。

江城离宁城不远,一样是寒冷冬日,天上飘雪。

这一片地方,冬天就鲜少见晴。

进了住院楼的楼梯,方谕才想起什么,忙跟旁边的护士说:“有VIP病房没有?”

“有啊。”护士说,“挺贵的,你要住吗?”

“住,我有钱。”方谕说,“给他安排吧。”

陈舷被安排进了VIP病房里,马西莫又急匆匆跑到手续窗口,刷了方谕的钱,给陈舷付了住院费。

医护们将呼吸机搬来,又上了几个机器。滴滴答答的仪器运作起来,高高挂在床头上的仪器显示起陈舷的心跳和血压。虽然微弱,但数值和图像开始安稳地起起伏伏。

方谕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往后一倒,颓废地跌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深呼吸一大口气,眼皮沉重地闭上片刻。

陈建衡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办完手续,来了病房里。

把住院的单子都放在了床头,陈建衡从怀里抽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方谕。

方谕没接,抬头望了他一眼。

“喝点儿吧。”陈建衡说,“十几个小时了,你不吃不喝的,还跪了那么久。”

“不渴。”方谕说。

“喝点儿,你别一会儿晕过去。”

“不喝。”

陈建衡只好把水收了回去。

尚铭跟高鹏一进来就直冲床边。俩人围着陈舷,哆嗦半天都没说出什么,最终都红了眼眶,吸着鼻子开始抹眼泪。

方谕靠在沙发上,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他看着那些滴滴作响的仪器,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冷静下来。

“谕哥。”

尚铭突然叫了他一声,方谕回过神。抬头一看,就见这眼看要三十的男人脸上全是眼泪。尚铭用两手胡乱抹了一遍,问他,“你们家到底怎么回事?”

方谕没吭声。

“这事儿是你们家家事,我也不想问。上学那会儿,舷哥突然走之前,唯一给我留的几句话里,就叫我什么都别问。”尚铭说,“可他爹的要是你们家真欺负人,我也不能装不知道!”

“说得没错,”高鹏哑着嗓子也说。他深吸了口气,眼睛在他们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一脸凝重,“我跟陈舷小学就认识,他什么脾气,我比他爹都清楚。你们到底干什么了,能把他逼到跳江去?”

“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出门我就弄你们。”他越说越气,到最后厉声喊,“一个都别想走!”

方谕瞥了“家里人”一眼。

两个姓陈的脸色难看,方真圆站在门口,捏着包带的两只手悄悄绞紧,嘴巴都抿紧了几分。

所有人都沉默。

方真圆望了一圈所有人,没什么底气地陡然开口:“谁欺负他了!谁知道他为什么会跳江,肯定……肯定是因为,得癌症了嘛!没钱治,就想不开啊!这样的事每年有多少呢,你们真是大惊小怪,还张嘴就瞎说,胡闹!走,小鱼,这里没事了吧?咱们回家!”

她蹭蹭几步走过来,伸手就去抓方谕的胳膊。

方谕甩开了她。

他力气很大,还推得方真圆往后踉跄了半步。

方真圆怔住:“小鱼?”

“说实话。”方谕看着她,眼底冷得能结冰,“你要是还想要我每个月给你打钱,还想要我叫你一声妈,你就说实话。”

“……”

“陈舷,到底怎么回事。”方谕说,“说实话。”

方真圆的脸立刻褪去血色,惨白如纸。

“……他跟你说什么了?”她问,“他跟你说胡话了,是不是?你别听他胡说……”

“他是不是胡说,我看的出来。”

方真圆怒道:“你信他的,不信妈妈!?”

“对。”

方真圆一哽。

她嗫嚅着嘴唇,支支吾吾地再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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