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是特地为了陈胜强的葬礼来的,在葬礼结束之前,他们都会住在这个家里。

见他出来,方真圆朝他挥了挥手:“醒了吗?过来陪妈妈看电视吧,下午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心情不好。”

方谕简单回答,走了过去,问她,“下午你接了个电话?”

方真圆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听说,你下午接了个医院的诈骗电话。”方谕说。

“啊——是接了一个,”方真圆明白过来,仰头朝他笑了笑,又低头搓了搓自己的指甲,“现在骗子还真是花样多,那电话打进来,居然说咱家人住院了,让我去汇住院费。”

“说的不是陈舷?”

“什么?”

“……”方谕深吸了口气,“那个诈骗电话,说的不是陈舷要住院?”

“没有啊,你听错了吧。”方真圆疑惑道,“说的是你外婆要住院呀,所以我才听出来是诈骗电话。”

马西莫在后头愣住了。

方谕讳莫如深地侧头看了马西莫一眼,没说什么,只回头又问方真圆:“还有吃的吗?”

“有,锅里有粥。”方真圆说,“你去吃吧。”

方谕转身走了,没再多说。

马西莫连忙辩解:“不是,老板我……!”

话都没说半句,马西莫就被方谕迎面一胳膊锁住喉,连拉带拽地往厨房那边带了过去。

进了厨房,远离了客厅,方谕才松开他。

“老板!”马西莫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地喊冤,“冤枉啊老板,老板我真的听到了,伯母那个电话里,那个医生真的说的是……”

“闭嘴,我知道。”方谕冷冷打断他。

马西莫愣了:“啊?”

“我妈在撒谎。”方谕往四周看了一圈,边找寻着什么,边淡淡道,“装傻充愣,她最擅长。但是每次都会装不经意地笑笑,然后低头搓搓指甲。每次都这样,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

“……”

马西莫骇然。

方谕往厨房台子最里面一看,看见了他想找的东西。

他走过去,把那东西拿起来。

那是个手机。更准确的说,是方真圆的手机。

方谕摁亮手机,娴熟地输入一串密码,解开了锁。

他嗤笑了声。

方真圆还是老样子,密码是她自己的生日。

他点进电话。通话记录里最近的一通,是个异地号码,归属地是隔壁的江城。

方谕拿出自己的手机来,将这串号码打了出去。

电话里嘟嘟半天,无人接听。

方谕皱皱眉。

他又试着打出去几次,都没人接,嘟嘟的等待接听声像个无尽的漩涡。

等第四通打出去都没回应,方谕放下了手机。他闭掉电话,转头看向马西莫:“那个医生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什么,就一直在说叫陈舷回去。”马西莫说。

方谕眼眸微暗下来,那双丹凤眼本就凶狠发冷,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医生都特地打电话来。

陈舷原来在住院?

是接到老陈死了的电话,从医院里跑出来的?

消化科,胃又出问题了?

方谕思索着,转身靠到厨房的台子上。摸了摸下颌线,凝重地思索了会儿。

马西莫不知道这里面的个中细节,但见方谕信了,他就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经做到位了。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马西莫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起身,摇头晃脑地去了另一边的灶台上,打开灶上锅的锅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一锅的瘦肉粥。

马西莫饿了,于是去拿了两个空碗,舀了两碗香喷喷的粥。

马西莫做了方谕五年的贴身秘书,方谕早习惯了他的存在。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就无视掉了四处乱晃的马西莫,自言自语起来:“他六岁就有胃炎来着,是胃炎复发了?胃炎也需要住院吗?”

“看情况吧,严重当然要住院。”马西莫把一碗热粥塞进方谕手里,“给你,老板,酒喝多以后喝点粥也好。”

方谕自然而然地接过碗,没把他这话听进耳朵里,也没动,眉头紧皱地继续深想:“可跑了个住院的病人而已,医生干什么还要追着打电话?”

“要是情况严重,又还在治疗中的话,突然跑掉,当然要追着问了吧。”马西莫咕噜噜地喝了口粥,然后满足地喟叹一声,“万一死外面的话,那多糟糕,到头来还是医院的责任。”

“胃炎怎么会死。”方谕嘟囔了句,“可为什么电话会打到我妈手机上?”

“陈舷没有接电话吧?”

方谕不语,没认同也没否定。他还微低着头,紧皱着眉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马西莫大快朵颐狂喝粥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方谕才回过神来。他一低头,终于看见自己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碗粥。

方谕:“……”

他又看了看马西莫,这人又去盛第二碗粥了。

方谕抽了抽嘴角,把粥放到一边去,他现在没胃口。

他转头看向冰箱上,撞见上头有个“小狗平安”的平安福冰箱贴,是一看就是闹着玩的小玩意儿。它很旧了,上头花纹斑驳,左下角破了个角。

方谕沉默了瞬。

这是陈舷买的。

当年周延跑到学校去闹事,最后在派出所被老陈挡了下来。等回家来以后,老陈心疼儿子——两个都心疼,就问他们想要什么。

他想补偿儿子,老陈觉得周延的事对陈舷来说是无妄之灾。

陈舷闻言大喜,说他从小就想要只大金毛,方谕一想,也挺想要只毛茸茸,就也点了头。

老陈便在两天后带回来一只小金毛。

陈舷叫它大毛,后来就在拼某多上买了个九块九包邮的小狗平安符冰箱贴,贴在了冰箱上。

往事又漫上心头。

方谕皱了皱眉,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是贱的发慌,不久前这人才在餐厅雅间里又骂了他一遍狗杂种,笑话他这么多年都在痴心妄想,可一转眼听见陈舷可能身体抱恙,他就又开始担心这担心那。

都二十九岁了,方谕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不长记性。被捅过一刀就算了,居然还会巴巴的凑上去让人家多捅几刀。

他啧了声,不给陈舷想了。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有病就死外面拉倒。

他活该。

方谕想着,一回头,却撞见后头上墙的碗柜里,有一对一模一样情侣碗,工整地摆在最边上。

方谕忽的哑然。

那是他十五岁时,陈舷半开玩笑半认真买回来的,他说他们是兄弟,要用一样的。

方真圆从来不记这些小事,也不想浪费,估计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留下来的。

方谕沉默地和那两个碗对视,和自己满地狼藉的十七岁对视。隔着玻璃的柜门,他看见空荡的碗里盛着的是他已经无人在意的、面目全非的腐烂青春。

“小鱼!”

方真圆在客厅里叫他。方谕收起心绪,转身出了厨房。

马西莫赶紧抬起碗,豪爽如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似的把粥一口闷了,擦擦嘴跟了出去。

合格的秘书要和老板如影随形。

方谕走到客厅:“什么事?”

原本瘫在两边的外公外婆都坐起来了,三个人围在沙发前的茶几旁。方谕边问边探头一看,才看见茶几上摊着个本子,上头写了很多人名。

方真圆把本子交给他:“这都是你爸爸葬礼要请来的人,妈妈都打过电话了,大多都是咱们这边的亲戚和妈妈的朋友。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加的?你要不要再叫几个人来?”

方谕把本子拿过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不用,我国内没朋友。”

话说着,他却一眼扫到了初高中班主任两个人的名字。

方真圆说:“那好,就叫这些人吧。唉,其实人也不多,你爸爸的事情出的这么突然,最近又刚过年,好多人嫌晦气,不愿意来。老陈家那边,陈建衡会叫人,听说也没叫来多少。”

方谕把本子还给她:“你把初高中的老师都叫来了?”

“多少是熟人。”方真圆接过本子,“而且你现在这么出息,当然要让老师看看。你以前,在学校成绩就很好,老师们都喜欢你的。”

“你不知道以前出过什么事?让人家过来看笑话吗?”

方真圆笑容一僵。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尴尬地强扯着笑脸,“而且你也没有错,叫过来没关系的。”

“陈舷呢?”方谕追问她,“这是他爸的葬礼,你让这些老师过来看我多风光,陈舷怎么办?你成心欺负他吗?”

方真圆的脸惨白下来。

外公皱起一张老脸,严厉道:“你说那个精神病干什么?你妈请两个老师过来,顺道看看你现在多厉害,不行吗?又不是葬礼不办了!”

“就是啊,小鱼,”外婆也苦口婆心,“可不能这样和妈妈说话,妈妈该多伤心。怎么还因为那谁和妈妈顶嘴?”

方谕不说话了。

马西莫站在他后面,望向他的背影。方谕还是一如往常,背影看不出什么,可马西莫却无端从他身上感到一阵沉默的悲凉。如同一只被世俗捆绑的羔羊,不论过去多少年,命运和世俗仍然将他五花大绑,架在篝火上炙烤。

……那很香了。

真的香的很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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