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的确是。

陈舷当年把方真圆骂得狗血淋头。

“回去吧,”陈舷不答这话,只讪讪道,“我答应你妈了,不会再见你,现在已经很破例了。”

陈舷重新拿起笔,在表上填起了其他信息,心思却跟灵魂离体似的飘忽出去。

仿佛整个人解离了,他望着表格,却丝毫没感觉自己的手在动,写的每一个字好像都不是自己写的。

方谕还是没走。

他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他,盯得陈舷开始呼吸困难。

陈舷硬着头皮写着资料,签完所有又回到地址那栏——在方谕跟他妈一样灼灼的目光里,陈舷头皮发炸,居然还是想不起来地址。

我操了,不吃药好了。

陈舷有点想骂人,他又不能在这个时候问方谕,家里是住哪个单元,又是第几层来着。

“陈舷。”方谕又开口了,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全是不耐烦,“你……”

“小鱼!”

身后一阵高跟鞋踩地的脚步声。

陈舷紧绷的骨头顿时一松,长长出了一口气。

是方真圆。

方真圆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走来,到了方谕身边。

方谕啧了声。

听起来,他并不舒心。

陈舷摁了一把笔屁股,把笔尖收回去,悄悄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没出头的笔尖点着表纸,装作还在深思,装作自己很忙。

方真圆走到身边来,拉了一把方谕的袖子:“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不是说就看看情况吗?在这里跟陈舷说什么呢?”

“没什么。”方谕冷声,又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躲开她的手,“你过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在那儿等着吗。”

被他躲开,方真圆有些尴尬。

她伸着手:“我过来看看你呀……我是你妈嘛。这么久都不回来,还是又跟陈舷有关系,妈妈担心你。”

说着,方真圆苦笑了声:“走吧小鱼,你外公外婆都想跟你多说两句话。你在国外那么忙,这些年都不怎么回来,快来跟他们多说说话。小时候,你跟你外婆最亲了。”

陈舷偷偷用余光瞟了眼。

方谕脸色阴冷,很不好看。一说外公外婆,他就眯了眯眼皱了皱眉,似乎并不是很想跟方真圆“回家”。

“不用了。”他说,“我走了,还有事。”

方真圆一愣:“有什么事啊,一会儿要给你爸爸入殓挑寿衣的!你这个儿子不在场……小鱼,小鱼!”

方真圆没叫住他,方谕转身就走了。

陈舷回头,见他走回到会客室,拿起挂在沙发上的衣服,叫上他的小助理,两个人朝着馆外快步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只是小助理在路过前台时,转头望过来一眼。

那双杏眼无辜地看向他,带着几分好奇,陈舷眼皮一抽。

俩人推开门走了,方真圆叫了好几声都没叫住。

她被尴尬地留在前台前。

空空荡荡的馆内,众人瞩目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没能留住儿子。

陈舷都替她尴尬。

半晌,方真圆吸了口气,抽搭两声,似是哭了,就那么边抹着眼睛,边回了会客室里。

她也脚步匆匆,逃也似的,回去了。

陈建衡跟她擦肩而过。

他也走出来了。这位叔叔散步似的,脚步闲适自得,悠哉得很。

陈建衡走到陈舷身边:“怎么,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陈舷淡淡掠过这个话题,问他,“地址是什么来着?”

陈建衡愣了下:“什么?”

“老陈家地址。”陈舷对着他叔叔无奈地道,“我这回,真不记得了。”

如同突然被雷劈了,陈建衡猛地一怔,脸上慢慢没了血色。他对着陈舷难以置信地、缓缓瞪大了瞳孔,呼吸急促了瞬。

陈舷只是苦笑。

“叔,”他小声问,“到底住哪儿来着?”

“……三单元,”陈建衡说,“三单元,1101。”

——三单元,1101。

陈舷还是没有记忆。

这串家牌号,让他有种没听过的陌生感。

他只是写上了这串字,然后交给了前台。前台这会儿看他的目光很怪异——陈舷居然连死者住哪儿都不知道,真是很奇怪。

但是陈舷交的手续都齐全,文件也对,陈建衡听了他不记得家在哪儿这事儿,虽然看起来跟被雷活劈了一样震惊,但也没说什么。死者亲属都没说话,她们就也不说话了,默默地把手续流程做了下去。

守灵厅订好了,墓地和棺材也都定好了。

陈舷把手插进兜里,心不在焉地跟着工作人员走流程。

带着老方一家,他们又去馆内,给老陈挑了寿衣。

然后他们进了停灵室,在一旁看着入殓师给老陈收拾了遗容遗表,给他入殓上妆,换上了寿衣。

陈舷呆呆地看着老陈被一点一点收拾好。

工作人员又带着他们去看守灵厅。

确认没问题以后,守灵厅的布置就全权交给了殡仪馆。

工作人员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出了殡仪馆。

出了门口,就见空中飘起了细密的白色。陈舷一抬头,在呜呜的风声里,看见天上飘下飘扬的雪花。

下雪了。

陈舷呼了一口白气出来。

方真圆回头和工作人员寒暄着,双方礼貌地打了个来回,然后告了别。

陈舷在旁边听了会儿,听出没什么自己的事儿了,就抬腿往下迈了两个台阶,准备回去。

“陈舷。”

方真圆叫住他。

陈舷回头,撞上她诘问嫌恶的眼睛。

她红着眼睛,一脸戒备地问他:“你和方谕说什么了?”

“没说,”陈舷对着她笑了笑,“他让我说话,我没说。”

“他让你说什么话?”

“谁知道,就问我有没有话要跟他说。多半是那时候被我骂的太突然,让我给他个道歉呗。不过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方真圆狐疑:“你真的什么都没说?”

陈建衡真是受不了了。

他扒拉开陈舷,两手叉腰地上前来,怒不可遏地骂起来:“你耳朵现在聋了是不是?他都说了没说没说,你……”

“关你什么事?”方真圆拔高声音骂他,“我问你了吗?我在问陈舷!谁不知道他当年干了什么,现在还过成这样,你看看他!浑身上下所有衣服加起来,还没有小鱼现在一颗袖扣值钱!”

说罢方真圆又瞪向他,“鬼知道会不会看小鱼现在风光了,就想打旧情牌……”

陈舷静静:“我还敢吗。”

“你怎么不敢!?你——”

“我不敢了。”陈舷打断她,“你看我还有那个身子骨,敢顶撞你吗。”

方真圆冷笑一声,本还想说,可嘴刚一张,撞上陈舷的眼睛,她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舷平静地望着她,脸上没有笑意。

他面无表情,脸色麻木,眼睛像两潭死水。那是一双死了一般的眼,看得方真圆心里一震,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她和陈舷见的最后一面。

短短两个月,他瘦了一大圈,醒来一瞬间就爬上窗户,跨坐在窗框上撕心裂肺地朝她又哭又喊。

风吹着,雪在下。

十几年过去,陈舷站在她面前,麻木地看着他,两眼空洞,瘦弱单薄的像片落叶,马上就要被吹散掉。

方真圆浑身一震。

陈舷扯扯嘴角,突然又笑出来,笑得满目苍凉。他眼中也有几分怨恨,可那怨也好恨也罢,全都无力至极,好像病入膏肓。

“方谕是你的。”他说,“把他看好点,别来找我事儿。”

放下这话,陈舷转身就走。

“陈——”

方真圆张嘴想叫住他,但刚出个音儿,陈舷就已经决绝转身。她突然喉间一哽,话就这样阻在喉咙里,再说不出什么。

陈建衡撇了她一眼,转身跟着走了,放下一句:“一群精神病。”

“哎你!”

“你怎么说话呢!”老头——方真圆他爹怒了。方老头急哄哄地上前几步,骂他,“喂!老陈家的!”

老陈家的没理他,他几步追上早被扫地出门的亲侄子,把他二嫂一家的怒骂声置之脑后。

陈舷沉默地走到他车边。

陈建衡拿出车钥匙。嘀的一声,车灯一亮,门开了。

陈舷钻进车子,关上门。外面的风雪被隔绝开来,门关上的一瞬,他心里的大石头,和遇见方家人就开始的烦躁不安,与细密的微小恐惧,连带着心里对方谕不讲道理的怨怼,终于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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