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舷歪歪头,望着他。方谕脸红了,头发散乱着,衣领也睡得皱巴巴的。陈舷看过去时,他弯弯眼睛,又眯缝着眼笑起来。他笑时,也和十七八岁时一样,陈舷一下子精神又恍惚,也分辨不清他多大了,于是呆呆愣愣地也跟着笑。

俩人躺在一张床上,就这么又互相对着傻乐半天。

陈舷把腿晃了两下,抬起靠着方谕的那条左腿,毫不客气地压在他身上。

“哎,”陈舷说,“咱俩这么躺着,是不是浪费人生啊。”

“谁说的,”方谕还是用气音凑在他耳边说话,“跟你在一块,那叫享受人生。”

陈舷心说也是,又问他:“你干嘛说话声音这么低?”

“不知道,”方谕说,“就只想跟你说话吧,想只跟你说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舷在床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忽然也不想起床了。也挺好,人还是得有两天懒死在床上的日子,浪费人生也有浪费人生的意义。

他一整天都没起,饭和药也都是方谕叫焦娅小姐送进来的。

等饭来了,方谕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短暂地离开床,从衣柜里掏出来一个床上小桌子,亲力亲为地把它展开,放到床上。

俩人就这么二十四小时没离开床上地过了一天。

围着小桌子吃午饭的时候,陈舷嚼了两下菜,跟他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话说,在外面这么多年,你也是会做饭了。以前煮个鸡蛋,手上都得被烫俩泡,煮出来还半生不熟的,最后那鸡蛋还是我给你煮的。”

“饭馆里的饭菜很贵,又没管家里要钱,身上半个子儿都拿不出来,当然只能做饭,”方谕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给他,“吃点软的。”

“哦哦。”

陈舷拌着米饭,把他这一筷子番茄炒蛋吃了,两个腮帮子嚼得鼓鼓囊囊地说,“你现在做饭挺好吃的。”

方谕无奈地笑:“想吃了?”

陈舷哽了下:“倒也没有那个意思。”

“忙也忙完了,是可以给你做了。”方谕用筷子敲了两下碗边,“想吃的话,我明天就给你做。想不想吃?”

陈舷二话不说就转舵改口:“那还是挺想吃的。”

方谕吃吃笑了两声:“行,给你做。”

陈舷乐滋滋地咽下嘴里的饭,半盘着的腿在桌子底下又晃两下,觉得方谕真好。

“我爱你,”陈舷说,“小鱼,哥爱你。”

方谕愣了下,挺无奈地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那哥多吃点饭。”

“哦,”陈舷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白菜豆腐,又给他碗里添了一块烧茄子,问他,“你说你留学时候,没拿家里的钱来着,对吧。”

“嗯,怎么了?”

“那你上学的钱哪里来的,奖学金和打工?”

“嗯,还申了留学贫困生,免了一半学费。”

陈舷筷子一顿:“诶,还能申那个?”

“当然可以,有正当理由就行。”方谕说,“我说我跟我妈关系不好,家里情况特殊,拿不到钱。我平时打那么多份工,学校都知道,再看我当时住的也不好,就好心免了我一半。”

“你当时住哪里啊?”

“为了省钱,住的一个小破公寓。”

“没住宿舍?”

“宿舍贵。”

“打工呢?打了几份工?”

“挺多的,看情况。有时候那边人手满了就不需要了,有时候这边淡季了,就开除几个。”方谕说,“零零碎碎做过挺多的,刷过盘子,做过披萨,煮过咖啡,还在酒吧里大晚上调过酒。”

陈舷听得忧心忡忡:“晚上挺危险的吧,你没遇上过什么吧?”

“没有,你别瞎担心。”方谕笑着说,“夜班钱多,我也没事干。好了,你吃饭吧。”

“我想多听听嘛。”

陈舷嘟囔了句,但还是听话地往嘴里塞了口饭,嚼了几下。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上学、打工、做作业。”方谕说,“好了,别总说我以前那些事了。”

陈舷看了他一眼,就见他闷闷不乐地低着眼帘,夹起碗里的茄子放进嘴里,干巴巴嚼了几口。

光是坐他对面看着,都看得出他味同嚼蜡,吃得不开心。

方谕看起来是真的不想说这个。陈舷挺奇怪,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不想说这些。他歪歪脑袋,正想问,话都到嘴边了,忽然自己又明白过来。

因为那几年,陈舷正在国内水深火热,饱受折磨。

陈舷差点死了。

所以方谕不想说那会儿自己多忙,在干什么,辛不辛苦。再怎么辛苦,他也比不上陈舷;再怎么辛苦,他也早都不该留在意大利。

他后悔自己早该攒钱就回去。如果那时候就回去,大约也没人瞒得住他。

可他留在了意大利。

陈舷沉默下来。

他望着方谕,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放下碗,伸出手,越过一桌的饭菜,朝方谕伸了过去。

他两手捧住方谕的脸。

方谕莫名地抬头。

陈舷将他狠狠一通乱揉,揉皮球似的把他蹂躏一遍。

方谕猝不及防,在他手里呜嗷一顿,就那么被揉得乱七八糟。他从陈舷手里挣扎出来,人已经乱成了个鸟窝。

“干什么!”

陈舷朝他嘿嘿笑两声。

“没事,看你不开心,”陈舷说,“开心点了没?”

陈舷以前就爱这样闹他。

方谕朝他抽抽嘴角,没忍住,和以前一样,憋不住地低头笑了出来。

“吃饭,”他对陈舷指指筷子,“吃饭,哥。”

陈舷没动,说:“小鱼。”

方谕抬起眼睛:“嗯?”

“我不怪你了。”

方谕瞳孔一缩。

“我不怪你了,”陈舷对着他重复一遍,“我们,以后好好的吧。”

方谕放下碗,转身,窸窸窣窣地慢吞吞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他面前,俯身把他抱住,把他压到床上,脑袋埋在他身上,没吭声地往他身上一直拱,一直蹭。

“你不怪我,我自己也得怪,”他说,“我对不起你,但我会跟你好好的。打死我也不会走了,哥,我也不放手了。不管你再怎么骂我,我都不走了。”

方谕真沉,陈舷被压得有点疼,但没动。

他突然想起那树玫瑰来,那树开在癌症期间,开在冬天台风里的玫瑰。

“你说的,”陈舷偏偏头,伸出手,伸出小拇指,“拉勾。”

方谕抬手,跟他拉了勾。两只手指勾在一起,一拉一拽,又这么拉了勾。

陈舷轻轻地笑。

在床上蛄蛹了几天,方谕才在第三天爬了起来。

后续的事情还挺多,方谕又在意大利呆了好几个月。陈舷的病几乎痊愈了,每天都陪着他跑来跑去。

方谕工作室里的人都习惯陈舷的存在了。一开始,他们还会好奇新奇地投来视线,到后来眼皮都懒得抬了,看他一眼就继续上班。

不过礼貌还是礼貌的,如果碰上,他们都会向他恭敬地弯身致意。

方谕有时候还在工作室里加班,马西莫说是他还有一件衣服,得赶工。

陈舷陪他在工作室里熬了几个夜,把那件衣服完工了,方谕说那是给一个财阀千金的衣服,千金大小姐是花重金让他做的,方谕不得不做。

方谕说了好几次那位大小姐的名字。

但陈舷一直没记住。

他只记成:“土豆丝?”

“图德斯。”方谕纠正。

“哦……”陈舷点点头,努力地在心底念了几遍。没过几个小时,他就说,“土豆丝什么时候要你那件裙子?”

“……”方谕说,“图德斯。”

“嗯呐,我记着呢。”

“你记成土豆丝了。”

“是吗?”陈舷说,“你说的不是土豆丝?”

方谕不吭声了,只是欲语还休地深深望了他一眼,眼中尽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力。

“哥,”他说,“我到今天终于是明白了,你怎么能跟铭哥玩十几年,一次都没吵过架。”

陈舷不解:“干嘛突然提尚铭?”

“哈哈。”

方谕命苦一笑,接着便放弃挣扎了。第二天,他自暴自弃地跟陈舷说:“土豆丝的裙子做完了。”

工作室的解散,倒是废了很多力气,也挺麻烦。

陈舷看不懂他的手续,但解散的打算公布下去,工作室就死气沉沉了几天。过了几天气氛才好些,有一些人进了方谕的办公室,一脸坚决地来跟他说了什么——这都是愿意跟着他回国的勇士。

另外一些人,就是或平静或面带微笑地带着文件进来的,马西莫说那都是辞职申请。

愿意跟着方谕回中国的比想象中多一些,居然有一大半的土著意大利人愿意跟着过去。

陈舷颇为意外。

“因为外面全是万恶的资本家啊。”

某天在车里,趁着方谕出去办事,小马秘书告诉他,“我们老板虽然看着不好伺候,但是员工被人欺负会护短,加班必有加班费,太辛苦的时候被他看见,他还会额外给辛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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