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全都进了屋子,开始忙活,陈舷才如梦初醒。

他赶忙跑过去,站在门口往里一看。

工人们把衣架放好,拿下推车上的箱子,把箱子上的纸胶带一个个撕开,从里面拿出一件件崭新的衣服,动作干净利落地挂上小衣架,把它们挂在大衣架的杆子上。

陈舷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迟钝地加载半天,但依然保持死机——精神经受过毁灭性打击,这十多年,他的脑袋一直有点迟钝,信息处理能力不行。

陈桑嘉回头问:“这什么情况?”

她话一出,陈舷才回过神,于是傻愣愣地回头,望向方谕。

方谕说:“仓库里的新品?还有往年没卖出去的非限定。”

“……”陈桑嘉沉默几瞬,“你在说中文吗。”

“……是中文。”

“那说人话,”陈桑嘉说,“没听懂。”

“就是在附近的专卖店里的库存。我昨晚查了下,江城市中心的大乐城商场里碰巧有一家。我早上就给他们打了电话,去了一趟,验证了身份以后,让他们把新品和仓库里往年的衣服,都拿来了一套。”

“什么专卖店?”陈舷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你的专卖店?”

“是啊,”方谕又挠挠脸,“全球品牌,很正常。哥,你小时候也跟我逛过,奢侈品牌,谁家没有专卖店。”

“……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方谕点了点头。

“都是我店里的衣服,还有帽子。”他说,“你看着挑挑,喜欢哪件拿哪件,不喜欢就退回去,都喜欢就都留下。”

方谕又望向陈桑嘉,“男装女装都有,阿姨,你也看看,都不用钱。”

陈桑嘉傻了眼。

工人们花了半个多小时,弄好了衣服。他们退出房间,出了屋子。为首的那人在门口朝方谕深深一鞠躬,恭敬极了:“那我们在下面等消息。”

方谕挥了挥手,那人便一按帽子,恭敬地退下了。

陈舷走进工作间里。

衣架已经被摆好,衣服也罗列好了。陈舷走了一会儿,拿出一件样式宽松的白衬衫。白衬衫上头绑了条牛仔蓝的领巾,瞧着很休闲。

陈舷觉得不错。

打量片刻后,他拿起标签一看——

?19999。

陈舷张嘴一咳,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喜欢这件?”

方谕走到他身后,把他手上的白衬衫拿出来,毫不在意地递给他,“喜欢就拿着。”

“怎么这么贵?”陈舷抹抹嘴角,“你,是不是拿金子养了一群蚕……让它们织的?”

方谕愣了下,噗嗤笑了出来:“什么跟什么呀,没有。”

“那怎么能两万。”陈舷说,“我得拼死拼活,才能拿两万出来。”

方谕不笑了,也不吭声了。

和陈舷相望着沉默片刻,他转头,把白衬衫从衣架上慢悠悠地取下来。

“这是奢侈品的价格。”他轻声说,“的确很贵,我也知道它很贵。”

“哥,其实,我跟你一样,这几个月来,也自责,怎么我能厚着脸皮过这么好。”

“我知道,你工作不好,这么多年过得很难,没有钱。”

“都是我害的。我知道都是我害的,我知道我还不清你。”

“我去意大利,是你拿命拼给我的。这件衣服的价格,也是你那年拼死送出来的。”

“有几个晚上,我都想给你留封遗书,把钱都留给你,就去死。”他说,“总感觉只有死,才还的上你了。”

“我也知道,其实给你花多少钱,都不算能补偿你。”

“可如果不给你钱,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补偿。”方谕说,“所以,你别觉得它贵,这些钱,是我挣的。我能挣来,也是你拿命换的。”

他把白衬衫拿下来,塞给陈舷。

方谕朝他一笑。

陈舷心里头还是有些五味杂陈。他抿抿嘴,笑不出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白衬衫。

恨呀。

怎么还是有点恨他,控制不住地怨他。

陈舷又想起之前昏天黑地跑业务的日子。他搓了搓手里的白衬衫,又看了眼标签。上头白底黑字的标价数字,越看越像把刀,越看越刺眼。

明明之前都怨不动了,怎么这会儿还是有怨气。

真是反复无常,陈舷觉得自己真是个精神病。

“还恨我吗?”方谕忽然问。

陈舷抬头。方谕面色如常,平静如水。

“有一点。”陈舷说,“我有点不平衡,没关系……”

“不,”方谕说,“恨吧,这么多年,很难放下。”

陈舷一愣。

他转身,往旁边走了两步,在一堆帽子里面翻找起来:“十二年我都没回来,没找你,你生着病,还没有钱,拼了命地挣扎。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外头踩着你风生水起,你当然应该恨我。”

“我还是之前说的那句话,”方谕拿起一个帽子来,站起身,将帽子扣在他还盖着毛巾的头上,“别原谅我。”

帽檐挡住一半的视线。

陈舷说:“都复合了,还不原谅你吗?”

“不冲突,”方谕说,“十二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你还被我家人欺负,你恨我很正常。”

“你可以还跟我在一起,可以爱我,但也可以恨我离开你十二年,恨我踩着你跑了出去,在外面风生水起,让你白白受这么多年委屈。”

陈舷说不出什么话来,但这回扯扯嘴角,苦笑出声来。

“那可真是爱恨交织了。”陈舷说。

“我本来就对不起你。”方谕说,“你别原谅,我都原谅不了。你恨我,我反倒舒服点。”

“你自己心里过不去吗?”

方谕低着脑袋,闷闷点点头:“嗯。”

陈舷总算明白了。

方谕自己心里就过不去,所以陈舷如果恨他怨他,他也舒服点。

他本身就不想让陈舷原谅他。

陈舷忽然想起老陈来,老陈那时候也觉得对不起他。

可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有人发现自己对不起一个人,就每天来敲门,每天来找他,明知道他看见他就会发病,可还是来。

他知道伤口在哪儿,可还要逼近过来扯开结痂,逼他流血,还苦口婆心地说是为他好,说他们是血肉相连的父子,说他不能这样,他不能恨他。

可有的人却不声不响地退开,愿意不再接近。等他主动招了招手,也愿意冒着台风天,去给他找荒唐的一树玫瑰,说没关系,你恨吧,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陈舷伸手抱了抱他。

“好吧,”他说,“我恨你,我也爱你。”

*

陈舷最后挑了十几件衣服,陈桑嘉也没好意思多要,挑了两三件就不拿了。

方谕看了眼她的战利品,又转头看了看陈舷拿的衣服,一脸不赞许地一皱眉,转身走回衣服之间。

他回头打量几眼陈桑嘉,慢悠悠地把双手握在一起,指尖打了几下腕骨,思索片刻后,从衣架上噼里啪啦拿下来一堆漂亮阔腿裤和裙子,上衣也拿了十好几件。

他把衣服全塞给陈桑嘉,然后回头,同样又拿了十几件出来,给了陈舷。

“我不要这么多!”陈桑嘉忙说,“太贵了,你快拿回去!”

“我又没花钱。”方谕说,“拿着就行了,不敢拿你可以卖。”

“我不要!”

“拿着吧,我孝敬您的。”方谕说,“被我拿走,那家店都可以自豪十年了。他们老板一高兴,估计这个月全店员工都能涨一倍工资。”

陈桑嘉一下子无话可说。

陈舷问:“真的假的?”

“嗯。”方谕拨拉两下衣服,“所以拿着就行,留的越多,那老板越高兴。”

陈舷抱着一身衣服,也无话可说了。

方谕打了电话,把那些工人又叫上来,让他们把挑剩的衣服又搬了回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又上门来,把东西打包带走。

搬运工头头在门口又朝方谕鞠了一躬,让他签了个字后,恭敬地离开了。

嘴上说着不要,但陈桑嘉肉眼可见地相当高兴。她在客厅里对着试衣镜,拿着衣服,往自己身上不停地比划,眼睛都笑弯了。

陈舷坐在沙发上,无奈地看着她。

方谕端着几杯茶走了过来,放到了茶几上。

他望了几眼陈桑嘉往身上比划的一套衣服,没说什么,只是轻笑,把一杯热茶端给了陈舷。

“挺漂亮的!”陈桑嘉高高兴兴,回头问他,“都是你设计的?”

“不是,”方谕说,“我几年前就不设计日常服装了,只做孤品礼服,这些是工作室的设计师做的。”

“做礼服啊,这么厉害。”

陈桑嘉说完,又从沙发上拿起另一件,小跑到试衣镜前,对着自己比划:“哪套好看?”

“喜欢就好看。”

方谕说着,走到陈舷身边。沙发上已经堆满了衣服,他从里面拿起陈舷最开始挑的那件白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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