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

陈舷打断他,却没抬头。他盯着碗里的热粥,说,“我没事,我不去。”

方谕不吭声了。

他再没说出什么,叹了口气后,什么都没再说。

陈舷握着碗边的手发抖了一会儿。

他又想起了101病床的男人,想起那男人骷髅似的笑脸,凸起来的颧骨。他闭上眼,吸了一大口气,平复着心情。

陈桑嘉今天又没回来,方谕在工作间里忙了一天。陈舷在旁边躺着发呆,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外面。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又消磨过去,晚上时,营养师又来送晚餐。

方谕把他们送来的晚饭拿到餐桌上,打开袋子,一个一个拿了出来。

他在餐厅里忙活的时候,陈舷正在卫生间里。

上完了厕所,他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洗了把脸。

陈舷愁眉苦脸地看着镜子里自己消瘦的脸。是真的瘦得很丑,瘦得没个人样。快一个月都没好好吃饭了,像个鬼似的。

陈舷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两边,把脸往外拉,试图看起来胖一点。

没用,更丑了。

陈舷叹了口气,捂了捂溃疡的地方。

很疼,短短一天就越来越疼,明明也没吃什么。

他心里焦虑几分,突然手都有点发抖。他拿起洗手台后头的牙缸,灌了半杯水,倒进嘴里,漱了漱口。

一口水在嘴巴里涮了几下,吐了出来。

啪嗒。

哒哒。

诡异的清脆声响起来,陈舷低下头。

哒、哒。

有两个小东西掉在洗手池里。陈舷低头的时候,它们还没掉到底,正在里头绕着椭圆的池子打转,直到被卡在凹槽里。

两颗牙。

两颗底部发黑的牙。

陈舷脑子里重重一嗡。

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嘴,骤然浑身发抖,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张开嘴摸了摸,摸到牙齿上有两处诡异地空了。

他顿时如坠冰窖,浑身一下子冷得无法动弹。好半天,他才僵僵抬头,对着镜子里怔愣骇然的自己愣了许久,慢慢张开嘴。

一嘴的牙上,左右两侧空了两颗。

牙龈又出血了,一嘴的猩红。

陈舷懵了。

牙上突然又很疼,像是要被硬掰下来似的疼。他伸手一摸,摸住最疼的那颗,动了动,它居然被摸得摇晃了下,已经松动。

血从嘴角里渗出来,掉落,狰狞地滴在池子里。

陈舷回过神来,连忙从旁边拽了两节卫生纸。

刚把纸拽下来,他又一顿。

手背上一片红疹。

他把手迅速收回来,抓着胳膊前后一看,红疹竟然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

咚。

【101床那个男的……】

咚咚。

【把肺叶切了一半。复查就发现转移了,把另一半也切了……】

陈舷呼吸急促,心跳轰隆。

他抬头,望着镜子里瘦脱了相的自己,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一大片的头发被抓下来,他却不死心,就那么抓了一把又一把,疯了似的想要拽住一把掉不下来的头发。

一点一点地,洗手池里堆满了他的头发。

【唉哟,真是可怜。】

【真是可怜。】

【切了一半又一半,复查又复查,化疗又化疗……】

头发掉光了。

陈舷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脱力地往后摇摇晃晃地退,最后碰地一下,重重摔到地上。

他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呼哧乱喘地重重喘气。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处噼里啪啦地跑近。

“哥!”

方谕一声把他叫回了神。陈舷猛然惊醒,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去几步,把门啪地上了锁。

他转身冲向洗手池,在池子前两腿发软地摔了一跤。

他打开水龙头,把水哗啦开到最大。不管它冰凉刺骨,陈舷把起了红疹的手放到下面,疯了似的猛搓。

门被一拧,但没打开。

“哥?”方谕懵了下,又用力拧了几下门,“哥?哥!你锁门干什么!?”

方谕猛拍了几下门,喊着他。

陈舷喘着粗气,听都听不见,他抓起毛巾盖在头上,拿着肥皂,把手臂搓得破皮出血,疼得眼皮发抖,还在咬着牙一直搓洗。

身后传来砰砰巨响,门锁被撞得一点点凸了出来。

终于,锁被撞掉。

门碰地大开。

方谕没收住,因着惯性扑了进来,在地上狠狠摔了个前扑,脸着地。

顾不上疼,方谕一翻身,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的血,爬起来,朝着池子前的陈舷跑过去。

“哥!”他往池子里一看,“哥,你——哥!?”

陈舷都把胳膊搓得全是血了,上头还全都是肥皂泡沫,血沫就那样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方谕赶紧拽住他两手,用水把他胳膊上的沫冲干,就把他两只胳膊全从池子里拉了出来。

“你干什么呢?!”他失控地大喊,“疯了吗你,搓成什么样了!?”

陈舷两手病了似的发抖,哆哆嗦嗦地看着方谕,缓缓摇了几下头。

“我没事……”他说,“我没事的,没事……洗洗就掉了,你松开我,我洗洗,洗洗就好……”

陈舷硬拽两下,要把胳膊从方谕手里挣出来。

方谕死抓着他,没让他走。

“哥!”方谕喊,“你都出血了!”

“我没有!”陈舷也失控地喊,“我没事!没事!!”

撕心裂肺地喊完,陈舷再也憋不住了,崩溃地哭了出来。像个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的孩子,他一下子跪坐到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的血也顺着嘴角流下,滴滴答答地没完没了。

方谕僵在原地。

“我没事……我没事的啊,没事……我怎么成这样了,我怎么这样了……”

“我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啊,我怎么成这样了……怎么混成现在这样,怎么就……小鱼……”他哽咽着,“为什么出血了,不是做手术了吗!为什么还会出血!?我——我没得癌症,我没复发,没恶化……我不想插胃管了,我不要做手术……我不要化疗,我……”

“我不想死……”他肩膀剧烈起伏,崩溃着嚎啕起来,“我不想死——”

陈舷哭着惨叫,哭得睁不开眼。

方谕抱住他。

他按着他的肩膀,把他瘦弱的身躯紧紧扣在怀里。

陈舷端着流血不停发抖不断的手,在他肩上依然嚎啕。

正声嘶力竭地哭着,忽然,他的后背被方谕拍了两下。

一段哼唱在他耳边轻柔地响起。

伴着拍在后背上的一下又一下,哼唱一点一点游进他耳朵里。

虫儿飞。

是虫儿飞的调儿。

意识到的一瞬,陈舷忽然呆住,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那一刻。

漆黑一片的衣柜里,四面不透风。

像个铁笼一样的空间里,他跟方谕紧紧抱在一起。

陈舷骤然平静下来,毫无道理地平静了。他呆呆望着墙上四四方方的瓷砖,嘴巴还张着,胸膛也还在喘得起起伏伏,没哭干的眼泪也那样呆呆地流。

虫儿飞的调子平缓地哼唱,方谕声音沙哑。他没唱词,只是在陈舷耳边哼着曲子。

陈舷渐渐不哭了,呼吸还在发抖。手上还疼,嘴巴里也疼,刀口上也疼,哪里都疼,可是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调子哼了很久,很久,在不大的卫生间里轻轻地余音绕梁。嘴角里的鲜血慢慢地淌,手臂上的血也从指尖上滴落。

很久,很久。

“方谕,”陈舷终于开口,嗓子哑得吓人,“我没有头发了。”

“没关系,”方谕说,“你很好看,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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