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快死了 第119章
作者:莫寻秋野
“我不去。”
陈舷打断他,却没抬头。他盯着碗里的热粥,说,“我没事,我不去。”
方谕不吭声了。
他再没说出什么,叹了口气后,什么都没再说。
陈舷握着碗边的手发抖了一会儿。
他又想起了101病床的男人,想起那男人骷髅似的笑脸,凸起来的颧骨。他闭上眼,吸了一大口气,平复着心情。
陈桑嘉今天又没回来,方谕在工作间里忙了一天。陈舷在旁边躺着发呆,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外面。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又消磨过去,晚上时,营养师又来送晚餐。
方谕把他们送来的晚饭拿到餐桌上,打开袋子,一个一个拿了出来。
他在餐厅里忙活的时候,陈舷正在卫生间里。
上完了厕所,他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洗了把脸。
陈舷愁眉苦脸地看着镜子里自己消瘦的脸。是真的瘦得很丑,瘦得没个人样。快一个月都没好好吃饭了,像个鬼似的。
陈舷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两边,把脸往外拉,试图看起来胖一点。
没用,更丑了。
陈舷叹了口气,捂了捂溃疡的地方。
很疼,短短一天就越来越疼,明明也没吃什么。
他心里焦虑几分,突然手都有点发抖。他拿起洗手台后头的牙缸,灌了半杯水,倒进嘴里,漱了漱口。
一口水在嘴巴里涮了几下,吐了出来。
啪嗒。
哒哒。
诡异的清脆声响起来,陈舷低下头。
哒、哒。
有两个小东西掉在洗手池里。陈舷低头的时候,它们还没掉到底,正在里头绕着椭圆的池子打转,直到被卡在凹槽里。
两颗牙。
两颗底部发黑的牙。
陈舷脑子里重重一嗡。
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嘴,骤然浑身发抖,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张开嘴摸了摸,摸到牙齿上有两处诡异地空了。
他顿时如坠冰窖,浑身一下子冷得无法动弹。好半天,他才僵僵抬头,对着镜子里怔愣骇然的自己愣了许久,慢慢张开嘴。
一嘴的牙上,左右两侧空了两颗。
牙龈又出血了,一嘴的猩红。
陈舷懵了。
牙上突然又很疼,像是要被硬掰下来似的疼。他伸手一摸,摸住最疼的那颗,动了动,它居然被摸得摇晃了下,已经松动。
血从嘴角里渗出来,掉落,狰狞地滴在池子里。
陈舷回过神来,连忙从旁边拽了两节卫生纸。
刚把纸拽下来,他又一顿。
手背上一片红疹。
他把手迅速收回来,抓着胳膊前后一看,红疹竟然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
咚。
【101床那个男的……】
咚咚。
【把肺叶切了一半。复查就发现转移了,把另一半也切了……】
陈舷呼吸急促,心跳轰隆。
他抬头,望着镜子里瘦脱了相的自己,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一大片的头发被抓下来,他却不死心,就那么抓了一把又一把,疯了似的想要拽住一把掉不下来的头发。
一点一点地,洗手池里堆满了他的头发。
【唉哟,真是可怜。】
【真是可怜。】
【切了一半又一半,复查又复查,化疗又化疗……】
头发掉光了。
陈舷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脱力地往后摇摇晃晃地退,最后碰地一下,重重摔到地上。
他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呼哧乱喘地重重喘气。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处噼里啪啦地跑近。
“哥!”
方谕一声把他叫回了神。陈舷猛然惊醒,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去几步,把门啪地上了锁。
他转身冲向洗手池,在池子前两腿发软地摔了一跤。
他打开水龙头,把水哗啦开到最大。不管它冰凉刺骨,陈舷把起了红疹的手放到下面,疯了似的猛搓。
门被一拧,但没打开。
“哥?”方谕懵了下,又用力拧了几下门,“哥?哥!你锁门干什么!?”
方谕猛拍了几下门,喊着他。
陈舷喘着粗气,听都听不见,他抓起毛巾盖在头上,拿着肥皂,把手臂搓得破皮出血,疼得眼皮发抖,还在咬着牙一直搓洗。
身后传来砰砰巨响,门锁被撞得一点点凸了出来。
终于,锁被撞掉。
门碰地大开。
方谕没收住,因着惯性扑了进来,在地上狠狠摔了个前扑,脸着地。
顾不上疼,方谕一翻身,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的血,爬起来,朝着池子前的陈舷跑过去。
“哥!”他往池子里一看,“哥,你——哥!?”
陈舷都把胳膊搓得全是血了,上头还全都是肥皂泡沫,血沫就那样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方谕赶紧拽住他两手,用水把他胳膊上的沫冲干,就把他两只胳膊全从池子里拉了出来。
“你干什么呢?!”他失控地大喊,“疯了吗你,搓成什么样了!?”
陈舷两手病了似的发抖,哆哆嗦嗦地看着方谕,缓缓摇了几下头。
“我没事……”他说,“我没事的,没事……洗洗就掉了,你松开我,我洗洗,洗洗就好……”
陈舷硬拽两下,要把胳膊从方谕手里挣出来。
方谕死抓着他,没让他走。
“哥!”方谕喊,“你都出血了!”
“我没有!”陈舷也失控地喊,“我没事!没事!!”
撕心裂肺地喊完,陈舷再也憋不住了,崩溃地哭了出来。像个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的孩子,他一下子跪坐到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的血也顺着嘴角流下,滴滴答答地没完没了。
方谕僵在原地。
“我没事……我没事的啊,没事……我怎么成这样了,我怎么这样了……”
“我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啊,我怎么成这样了……怎么混成现在这样,怎么就……小鱼……”他哽咽着,“为什么出血了,不是做手术了吗!为什么还会出血!?我——我没得癌症,我没复发,没恶化……我不想插胃管了,我不要做手术……我不要化疗,我……”
“我不想死……”他肩膀剧烈起伏,崩溃着嚎啕起来,“我不想死——”
陈舷哭着惨叫,哭得睁不开眼。
方谕抱住他。
他按着他的肩膀,把他瘦弱的身躯紧紧扣在怀里。
陈舷端着流血不停发抖不断的手,在他肩上依然嚎啕。
正声嘶力竭地哭着,忽然,他的后背被方谕拍了两下。
一段哼唱在他耳边轻柔地响起。
伴着拍在后背上的一下又一下,哼唱一点一点游进他耳朵里。
虫儿飞。
是虫儿飞的调儿。
意识到的一瞬,陈舷忽然呆住,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那一刻。
漆黑一片的衣柜里,四面不透风。
像个铁笼一样的空间里,他跟方谕紧紧抱在一起。
陈舷骤然平静下来,毫无道理地平静了。他呆呆望着墙上四四方方的瓷砖,嘴巴还张着,胸膛也还在喘得起起伏伏,没哭干的眼泪也那样呆呆地流。
虫儿飞的调子平缓地哼唱,方谕声音沙哑。他没唱词,只是在陈舷耳边哼着曲子。
陈舷渐渐不哭了,呼吸还在发抖。手上还疼,嘴巴里也疼,刀口上也疼,哪里都疼,可是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调子哼了很久,很久,在不大的卫生间里轻轻地余音绕梁。嘴角里的鲜血慢慢地淌,手臂上的血也从指尖上滴落。
很久,很久。
“方谕,”陈舷终于开口,嗓子哑得吓人,“我没有头发了。”
“没关系,”方谕说,“你很好看,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