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快死了 第116章
作者:莫寻秋野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又走回来了。
陈舷一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他回头,方谕正好已经走回到他身后。
他抬手,把一个东西摁到了陈舷脑袋上。
陈舷脑袋上沉了一下。
他伸手, 把东西拿下来一看,是个棕色的帽子, 设计不错。
“还会长出来的。”方谕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细声细语, “你最近不是慢慢变好了吗?头发也会慢慢长出来的, 别害怕。”
陈舷沉默了会儿, 苦笑一声,抬手把帽子摁到了脑袋上。他拿起躺椅上的毯子,把自己盖住,缩在躺椅里面, 没有说什么。
大约是察觉到他情绪有异,方谕俯身过来,抱了抱陈舷。
陈舷还是没动。
方谕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就这样沉默地抱了他很久。一切无声无息,阳光暖得发冷。
过了很久, 方谕说:“别怕,哥。”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陈舷没有说话。
方谕忽的笑了笑,他摩挲了下陈舷枯瘦的胳膊,抬起身来。
他伏在陈舷身上,抬身的时候,他们脸对着脸,距离很近。
“我刚给医生打电话。”他说,“冯医生和陈医生我都问了。昨天冯医生来给你换药的时候就跟我说,可以试着吃一点半流食了。”
方谕低下眼帘,眼尾有点发红。他食指在陈舷胸膛上轻轻点了几下,小声说:“小米粥啊,或者蛋花粥,鲫鱼豆腐汤、鸡蛋羹之类的。你想吃什么?”
“鸡蛋羹吧。”陈舷说。
他这几天的食欲不振好了些,能吃下一些东西。
“好。”方谕说,“那我去给你做。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没有?我叫营养师那边多给你安排一下。”
“都可以。”
陈舷伸手,捏了捏方谕的脸。
方谕脸被他扯得一歪,不但没生气,还眯起眼笑了两声。
陈舷松开手。
他没收好力气,一松手才发现刚刚捏的地方全红了。陈舷吓了一跳——但没什么大反应,病中的人吓了一跳,也只是哆嗦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一圈。
他给方谕揉了两下,皱眉轻斥:“疼了不说?”
“不疼。”方谕说,“你高兴的话,怎么来都行。”
陈舷手一顿。
“哥。”
方谕又叫他。
“嗯?”
方谕拿起陈舷另一只手,把他两只手都放在自己脸上。他拉着陈舷,捏着自己的嘴角,把嘴咧起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你干嘛,”陈舷说,“你疯了?”
“你笑一下呗,”方谕讪讪放开他的手,“笑一下嘛,医生说你笑对治病好,笑一笑。”
“喔,”陈舷说,“所以你这么多天,一直在电视里放小品。”
“谁说的,明明相声也放。”方谕说,“你不爱看的话,我给你找……”
“行了,别找了,”陈舷哭笑不得,“我会笑的,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消沉。手术都很成功了,最近食欲也好了不少,我干嘛伤心。”
方谕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
方谕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陈舷含笑跟他对视片刻,突然恐惧又上心头。他心里一紧,低下眼睛,紧抿住嘴。
“好吧,”方谕松口,“如果有心事,或者不放心什么,你都要跟我说,一定要跟我说。我想跟你分担,你别自己憋着。”
陈舷点了点头:“好。”
方谕给他掖了掖毯子,站了起来,说去给他做鸡蛋羹。
他正要走,陈舷叫住了他,问:“过两天是不是要复查了?”
陈舷已经在家里养病五六天了。
“对,还有五天。”方谕说,“我记着呢,哥,到时候我带你去。”
方谕走了。
陈舷没有动。
方谕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周遭安静下来。
方谕去厨房里倒腾东西了,给他做鸡蛋羹。隔着老远,陈舷只听见微弱的忙活声。
他缩在毯子底下的瘦手,悄悄攥紧膝盖。
嘴角抽搐两下,刚刚哭笑不得的笑意,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101床那个男的……】
【唉哟,真是可怜。】
【花了多少钱了?】
【听说三金卖了,房子也卖了……】
【孩子学费都花掉了。】
耳边响起声音。
医院病房里飘荡着药水味。
外头的走廊上,不知是谁小声交谈着,正交头接耳。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刺耳地响起。
她哭得声嘶力竭,外头的人便突然歇了声。像是尴尬,又或许是听着揪心,总之他们没再说,匆匆离开了。
陈舷坐了会儿,女人的大哭声始终没停。他有些坐不下去了,于是站了起来,拉开门,走出去一看,就望见那熟悉的女人坐在远处,跪在地上,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包,手里抱着丈夫前天刚用的盆子和毛巾,哭得惨叫。
陈舷站在病房门口,麻木地沉默了很久。
那是他确诊胃癌那几天的事。
陈舷认识护士们所说的男人,那个101床的男人。
他跟男人一个病房。
刚确诊得病住进病房的那几天,陈舷麻木恍惚,被迎面一道晴天霹雳击得回不过神,站不起来,总坐在床上望着外头发呆,夜里睡不着。
普通病房是三人一间,他们那间空了一张床,只有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男人住在他旁边。
男人身边围满仪器,带着呼吸面罩,瘦得比他现在还过分,整个人人不人鬼不鬼,因为化疗而光了头,就跟个骷髅披了人皮似的,喘气都喘不上来,两眼深凹下去,眼周青黑,憔悴不堪。
然而,男人却特别乐观,看见陈舷整天哭丧个脸时还在笑,拍着他说,没事孩子,别怕,癌症而已,我得癌都三年了,这不还活着呢吗。
“人类比癌细胞寿命长多了!”他大笑着,指着自己说,“我以为我都活不到我儿子长大那天了,可我儿子今年都十四了!再过几年,我儿子就成大男孩了,你等着吧,我肯定能活到那天!”
——半个月后,101床的男人,突然一口鲜血喷了。
他没从手术室里出来。
“那男的挺惨的,五年前得了肺癌,就把肺叶切了一半。复查就发现转移了,把另一半也切了,术后化疗又做了很久。这回好不容易好了,没过几年又不舒服,回来一查,就发现癌细胞转移到了胃上。”
“也是切了一半又一半,复查又复查,化疗又化疗……”
“以为做了手术就能好,结果根本好不了,就是个无底洞……他老婆把房子卖了,结婚时买的三金也卖了。他儿子学都不上了,让他妈把学费拿来给他爸治病,自己天天在家里的饭店里忙上忙下的……才十四岁。”
“花了这么多钱,还是没扛过去。”
“唉,怎么扛的过去。”走廊上,又不知哪个病人或家属在聊天,“我都不想治了,根本就治不好。治好了也会复发,怎么治都会再得。有这么多钱,还不如让我老妈留着自己养老。”
陈舷没吭声。
他缓缓地转目,看向旁边。101病床已经空了,仪器也都撤了,血也早被擦干净。干干净净洁洁白白的一张床,看不出几天前还有个重症患者在这里笑着放豪言壮语。
胃又开始疼了,陈舷皱了皱眉,疼得眼睛睁不开,冷汗刷的下来了。
陈桑嘉不在,她去给他筹钱做手术,去一家一家亲戚朋友地求人。
陈舷怎么都缓不过来,于是捂着肚子躺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弓着后背,不断哆嗦。
等好不容易扛过去,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手机突然响了。
他伸手过去,手发抖地把手机拿了过来。
宁城的归属号码。
他接起来,刚喂一声,就听见方真圆的哭声。
陈舷一怔,瞳孔一缩,猛地缩紧全身骨头。
“老陈,”方真圆哽咽着说,“你爸死了,陈舷。”
“……”
外头风声呼啸。
走廊外,病人们唉声叹气,气氛沉重。
挂了方真圆的电话,陈舷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来到病房窗户前,把窗户打开了。
冷风鱼贯而入。
他望着窗外萧条的冬天,攥紧窗框,沉默了很久很久。半晌,他呼了一口白气出来,低头,把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拿了起来。
他把吊坠上的书页打开,底下是方谕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