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患者的渡过之路 抑郁症患者的渡过之路 第80章
作者:茉莉深雪
她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顿了顿,又轻叹道:“不过我现在再回看这些伤口,却不会把它们当成自残的标记,只会觉得,我像是在哪里摔了一跤,膝盖上结了疤,痂壳又掉落,最后留下了一片永久的乌黑,或者是倒开水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手烫伤了,在手背上留下了一块一辈子的烫痕。我身上的刀伤,或者其他的什么伤,其实也像摔伤,烫伤一样,都只是因为一时失足,而不小心留下的很平常的伤疤。
“我想,应该没有人从小到大都没有摔过跤吧,每个人的身上应该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伤痕在。既然摔伤烫伤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那我们这些伤自然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都是受过伤的证明罢了,但既然结了痂,而我本人也还好好的,那又为何不能当成痊愈的证明呢。”
连星夜望着常笑明媚清透的眼睛和释怀的笑容,忽然就明白,这个餐厅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忠实粉丝了,常笑真的是一个充满了能量的人,但又不同于楼照林这种天生被爱滋养长大的人,常笑的身上有一种浴血重生般的震撼感,任何一个曾经经历过类似苦难的人见了常笑,都很难不被她吸引。
常笑语气一变:“不过说实在的,我也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我现在回想起那通电话,都很想骂人,妈的,老娘当时正不正常需要你告诉我吗?我是病了,又不是傻了,我自己什么状态我自己不知道吗?我要是看医生有用的话,我吃多了打你电话啊?非得多说一句,显摆着你了是不是?还他妈的威胁你,你算个逼啊,配让我威胁吗?当时我就想,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当救世主了,就她那种狗屎贱逼,接了她的电话没死都算我命大,要我去,我也能当,还能比她救回来更多人。”
楼照林赶紧捂住了连星夜的耳朵,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连星夜笑着把楼照林的手挥开,然后又顿住了,他总觉得,自己在记忆深处,似乎曾经见过自杀干预热线。
他开玩笑似的说:“幸好我没有打过这个电话,我觉得以我当时的运气,估计会跟你的遭遇差不多。”
楼照林听了常笑的故事,再代入一下连星夜,只觉得心有余悸,吐出一口气,捏捏连星夜的手说:“那你确实幸好没打,你就应该打给我,我比自杀干预热线好用多了。”
连星夜笑了笑,又看向常笑说:“不过我才知道,原来这个项目是公益性质的。”
常笑撇撇嘴,吐槽道:“唉,但其实花钱的也一样,良莠不齐,遇到的是神是鬼全看运气,所以才说,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啊。”
连星夜眨眨眼睛:“看来你在这方面吃过很多苦头。”
常笑一脸无奈地摊手:“那是,我基本把抑郁症患者所有的弯路全都走了一遍,算你们的老前辈了。”
连星夜有点担心:“那像我们这样,一点经验都没有的,也可以去当接线员吗?”
“没关系,我们永远都缺人手,欢迎一切热心大众伸出援手,而且现在比以前越来越规范了,要先做培训,要上课听讲座,学很多心理治疗方面的知识,通过了团长的接线模拟考核,才能正式上岗,不过就算没有通过考核,我想那些知识这对你们两个来说本身也有帮助。”
常笑说着,站了起来,并不高大的身影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却好像披着金光从天而降的天神。
连星夜仿佛看到她的脚下绵延出了一条荆棘丛生的向生之路,路上,无数在死亡边界线上挣扎的人们,正从黑暗中向他们伸出求救的手。
而眼前,常笑朝他们伸出一只手,认真地邀请道:
“怎么样,要跟我一起感受一下,从死神手里抢救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吗?”
连星夜也曾无数次向外求助过,然而他的运气不太好,除了楼照林,没有一个人拉住他过。但他又如此幸运,幸好他还有一个楼照林。
可世界上还有比他更不幸的人,他们是真的孤立无援。
而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向那些与曾经的他一样,徘徊在死亡边缘迟迟不敢迈出最后一步的人们,伸出手,将他们坚定而果断地拽回来。
他将手缓缓放在了常笑的手上,握住了常笑的手,又像是握住了曾经的自己。
“好啊。”
第59章 希望
接线室位于当地的一栋写字楼里,地域很偏,楼也很老旧,只有一层,一层有四个房间,每个房间里有十几工位,加起来一共有五十多个工位。
自杀干预热线,又叫“希望24热线”,接线员们4班倒,全年24小时无休。连星夜的身体不能熬夜,和楼照林都是白天的班,他们将在这里进行为期一周的接线员工作体验。
企图自杀的人们被分为四个等级,分别是轻度、中度、重度和急迫。接线员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判断出对方处于哪一种等级,并进行干预。
打来的电话,有8%正在自杀,有20%都有过自杀想法。青少年几乎占据一半。
连星夜没有想到,自己第一通热线就接到了一个危机电话。
开头的音色和语气最为重要,连星夜拿出了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轻声问:
“喂,您好,这里是希望24热线,抱歉我来晚了,您久等了吧?可以跟我说说,您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热线志愿者的人数真的很少,他们整个团队一共有50多个人,但热线的覆盖范围是全国的,外地电话要占一半以上,甚至还有很多海外电话。电话最多的时候,一天就有上万通电话打进来,但一通电话起步就要聊半小时,大多数要一个多小时。
全天算下来,居然最多也只能接1000多通电话。
也就是说,还有更多的人鼓起最后一丝希望拨打了这通电话,却连电话都没接通就被挡在了希望的门口之外。
原来连求救都要排队。
但其实,如果一直坚持打下去,是真的可以接通的,然而勇气对他们来说是一瞬间的事,那一瞬间的希望破灭了,就很难再燃起新的希望了。
所以,连星夜说一句“抱歉,久等了”,对对面的每一个人来说,真的是久等了。
连星夜不知道他们排了多久的队,等了几个小时,才终于轮到了自己。但这种等待希望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连星夜也曾经受过十几年啊。若说等待,在接通电话的这一刻,连星夜便能与他们感同身受。
对面一下子传来哭声,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
连星夜仔细聆听电话里的声音,有轻微的风声,水流声,偶尔有车声,但没有明显的人群声。连星夜迅速判断出,女孩可能正站在一座没什么人的桥上。
他一下子绷紧了神经,但声音依然温和而充满了关心:“我听到你那边似乎有风声,担心你会有点冷,我们要不要去街边找一个长椅坐下来,晒晒太阳?”
“不用了,就在这里说吧。”
连星夜轻轻吸了一口气,柔声问:“你现在手里有卫生纸吗?要先擦擦眼泪吗?”
他不知道女孩离江面有多近,但他现在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让对方的视线尽量不要落在脚底。
对面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响起了纸面摩擦的声音,这说明女孩愿意听从劝告,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连星夜稍微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他的嗓音平静稳定。不管他的内心世界如何,他都不能让自己的一丝情绪泄露给对面的人。
“你听起来似乎很伤心,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女孩又哭了起来,她的嗓音断断续续,声音轻轻的,似乎很害怕和陌生人说话,平常也不怎么说话,怯懦和惶恐显而易见,但又实在找不到人说话了。
无论是谁,不管认不认识,求求了,听听她的声音吧,听听她的诉说和故事。
“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做什么都是失败的,但我小时候明明很聪明的,我从小一直是第一,初中还考过年级第一,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说我要上清华北大。但其实我很自卑,因为我从小就长得特别丑,从出生起就又黑又胖。我家里告诉我,我还是一个小婴儿的时候,见到我的人就都说我是一个煤炭球,说我是非洲人的孩子。
“小学的时候,我就有了非洲人的外号,而且我还特别胖,可我从来不吃零食,吃的饭也不多,我是天生就这么胖的,可他们还是叫我饭桶。我还记得,我们班上最漂亮的一个女生曾经在奔跑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我的肚子上,我没有摔倒,但是那个女孩被我弹飞了,然后她就指着我的肚子,用单纯的声音喊我的名字,问我,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大呀?我知道她没有恶意,但我望着她精致白皙的脸,脸一下子红透了,从此以后我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我一直低着头走路,觉得自己的脸丑得惊天动地,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别人跟我打招呼,我也不敢说话,于是,我的性格变得越来越阴沉,也不想出门,但听说我小时候也曾经活泼过。因为我走路不看路,所以总是撞到墙和杆子上,我还在发育期,理所当然地驼背了,家里为了纠正我的背,还给我买了几百块钱的背背佳。那个东西当时在电视上铺天盖地地打广告,但是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现在我已经大学毕业好多年了,我的背还是驼的,好像自从小学之后,就再也没有直起来过了。
“但当时至少我还有成绩,我的成绩一直非常好,永远在全年级前面几名,可我当时对人群惧怕到了极致,只要坐在教室里,就浑身发抖,一想到周围密密麻麻的人要全天十几个小时包围着我,我就喘不过气,我不敢抬头的心态越来越严重,甚至在老师上课的时候都不敢抬头,这导致我根本没有办法认真听课,满脑子只有焦虑和恐惧,根本没办法思考问题,成绩自然一落千丈。我连我最后能骄傲的倚仗也失去了。
“我最害怕每天做早操的时候,因为那时我的身体要暴露在全校的人群当中,还必须舒展四肢,做出很多丑陋的动作,尤其是跳跃运动,我觉得我全身的肉都在弹动,那种感觉非常恶心,我甚至想吐。
“我最厌恶夏天,夏天必须裸露出我又黑又糙的皮肤,我天生是蛇皮,十几岁时皮肤就糙得像五六十的老太太,我觉得我的肉很恶心,所以我一年四季都穿长袖,在四十度的大夏天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家里人都骂我有病,但他们不知道,我同时还遮住了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刀痕。
“后来我考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但没关系,我终于离开厌恶的高中,或许可以给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所以我在暑假三个月开始疯狂减肥,瘦了30斤,虽然依然不算很苗条,但我渐渐有了一点自信,我开始学着打扮,开始穿裙子,可我的爸爸却指着我的腰,说我是水桶,还逼着我出去买裤子,说我必须穿那种绷得特别紧的裤子,才能把我腿上的肥肉全都压瘪,显得细一点。”
“大学里我认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师,他教了我很多人生的道理,给了我自信,我对他产生了懵懂的情愫,但是他骗着我报了他很多课,我花了好几万,把我当时所有的奖学金,攒的生活费,全都花光了,我被他哄了四年,他还骗了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私信我,说他们在一起了,骂我是小三,我当时才明白过来,我只是缺少父爱,渴望被男人肯定,无论是作为一个女儿,还是作为一个异性。”
“后来我工作了,在网上和一个男的认识了三年,还和他见了面,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夸我很漂亮的男人。可我明明已经有了经验教训,为什么会又一次上当受骗呢?我真的有这么愚蠢吗?他说,他有办法让我变得更漂亮,所以我跟着他去做了几万块钱的医美,吃了很多中药,可我不仅疯狂爆痘,还在短短一个月内长胖了几十斤,以前所有漂亮的裙子全穿不上了,我工作多年所有的积蓄,也全没了。”
女孩说到这里,终于受不了地痛哭起来。
连星夜眼睛也红了,他全程一直安静地聆听着,只在女孩停下来时,适时说:
“嗯,我在。”
“然后呢?”
“继续说吧,我会陪你。”
倾诉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因为这相当于将自己已经受过一次的伤,再次血淋淋地剖开,给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对自己造成二次伤害的人看。而倾听别人,则是残忍地将手放进了别人的伤口里。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人会真的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倘若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哪来那么多感同身受。
有些人喜欢看别人受苦,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过得还没有那么差,只是为了在比自己更凄惨的人们身上寻求自我安慰罢了。
所以,如果不是真的信任,请一定要将自己的任何伤口都藏好。
所以,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又会愿意将伤害自己的刀刃主动递给别人。
女孩哭着问:“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得这么蠢,我小时候明明很聪明,不是吗?”
连星夜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整理了一下语气,轻声问道:“我可以问问,你现在穿着什么吗?”
“我穿着我柜子里最漂亮的裙子,是一条洛丽塔,里面还有裙撑,可我妈妈和奶奶都说我幼稚,我爸爸说我像出去卖的,我同事说这条裙子穿在我身上,真是浪费了。”
“有人说过,你的裙子很漂亮吗?”
“没有。”
连星夜便轻轻笑道:“宝贝,你的裙子真漂亮。”
女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连星夜说:“它是我见过全世界最美丽的裙子。”
女孩疯狂抽泣,声音颤抖:“可你根本没见过它,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我不需要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就知道它一定很漂亮,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它此刻穿在你的身上呀。”
女孩更加崩溃地大哭起来,声音凄厉而绝望,仿佛有一片漆黑的海洋正淹没到了她的胸口,让她窒息和颤抖。
“我不知道我这个丑八怪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喜欢我!”
连星夜故作苦恼道:“那怎么办呢?我还挺喜欢你的。”
“你骗我。”
“我没骗你,”连星夜微微叹息,“我以为我们聊了这么久,已经是朋友了。”
女孩一下子沉默了。
连星夜觉得有希望,轻声问道:“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吗?”
“……没有。”
“那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女孩捂紧嘴巴,泪流满面:“……嗯。”
“宝贝,你真的很坚强,你在大学也想要努力改变自己,并且成功了,不是吗?你真的特别棒,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你没错,也别怕,你只是累了,累了就休息吧,这么久以来都辛苦了,尽情地哭一场吧,然后去洗把脸,吃点自己喜欢的食物,看一些让人心情愉快的综艺和影视剧,最后好好洗一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我相信你以后还能成功很多很多次,我相信你。”
女孩一直在呜呜地哭着。
连星夜很怕她失足掉下去,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作为朋友,把手给我,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对面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女孩终于离开了危险地域。
连星夜心中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下,他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轻松地道:“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的嗓音轻快而温柔,如同在赞叹一首生命的歌谣:“你的生命很美,它值得盛开在更加温暖明亮的未来。”
“谢谢你,谢谢……”
接下来一周,连星夜又陆续接到了许许多多无助而绝望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