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庭秋 撼庭秋 第57章
作者:梨云未见
江意秋伸出的手刚要碰到禾苑的脸,又缩了回去。
他倚靠在榻边,闭上眼静静听着,忽然一瞬间他又想起什么来,缓缓站起身往书房那边又摸了过去。
他焦急地翻找着,那地图和信。
可江意秋只找到一张写废了的明黄色诏书。
他骤然间倒在了禾苑常坐的那张木椅上,手里攥着那诏书,眼神空洞,瞳孔中是一望无际的深海,充斥着让人窒息的寒冷。
残风透过没关严实的窗缝溜进来,带动他额间的发丝。
江意秋侧过脸去望向那隐约透着月光的地方,将手中的诏书归位,绕过桌案走到窗户边,拉紧了它。
这大概是他能为禾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想。
梅林在后山,本就鲜有人至,这个时辰的守卫更是松懈,江意秋竟是大摇大摆地穿过了两个醉地不醒人事的酒鬼中间,明晃晃地上了山。
他在山下驻足片刻,仰头望见的只有黑漆漆的枯木影子。
每跨一步石阶,他脑海里便浮现出自己背着禾苑,不费吹灰之力飞奔上这百来级台阶的情形。
那时候他还穿着一身大红袍,头上戴着沉甸甸的金冠,压得脖子都疼,但满脸洋溢着笑。
他那时正带着心上人去见爹娘,脚下踩着月光,耳边是禾苑责怪的语气。
脚底传来的咯咯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无人扫这阶上雪,他垂首发现自己的脚陷在了里面,足足有了几寸深。
融化在上面的雪水浸透了靴,刺骨的寒冷穿透他滚烫的血液,江意秋每一步都爬得万分吃力,他的身后是越来越远的皇宫,脚下的一级石阶,犹如万里一般漫长。
良久,他终于到了两座石碑前,好似倾尽了所有的力气,重重跪地,膝盖砸在雪里发出沉闷的一响。
“爹……娘……”
江意秋俯身,他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头来,“孩儿不孝……”
好不容易有这一场来得及的道别,却是对着冰冷的墓碑。
“爷爷来找我了,娘……爷爷很孤单,他很想您,不过您放心,老人家身体还硬朗,以后我来照顾,肯定能活到一百岁。但以后……”
江意秋苦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他喉间哽咽,又想开口问问自己的父亲,会不会后悔当年的一腔真情与热血,可死人怎么会回应他呢?
江意秋垂眸,滚烫的泪瞬间烫融了膝前的雪,他身后的梅花犹如烈火开在枝头,但没有温度。
这偌大的城中,再无江意秋容身之地,他的头在地面结的冰渣子上磕出了血,睫毛上凝结着霜花,起身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思绪万千。
只一夕之间,竟恍若隔世。
绝尘被他拴在城外一处隐秘的林子里,饿得躁动不已,江意秋又把自己的干粮扔给了他,也就才过一日,他的背影却是已经不如从前那般高大阔气。
昭阳在营地里急得只差捶胸顿足,却见董凡倒是十分镇定。
他看着江意秋的爷爷这般平静,自己可是一点都坐不住了,自打江意秋离开,他就没合过眼。
“董神医,要不我先前去接应我主子吧?”
董凡依旧闭眸,“你跟小秋一样,叫我‘爷爷’就好。”
昭阳凑近来给添水,“哦……那……爷爷您不着急吗?”
“着急也没用啊,小秋这性子,就跟他娘一个样,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昭阳对此表示非常认同。
“你跟了小秋很多年了吧?”
董凡缓缓睁眼,抬手抚上杯盏。
昭阳闻言,在董凡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是有好些年了吧……我也记不清具体有几年了……”
“小秋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董凡身子前倾,望向昭阳。
昭阳闻言,心里一惊,前段日子大靖不是应当都传遍了那事儿吗?就连老弱妇孺都知道的,江意秋的爷爷居然恰好没听着消息。
“啊?这个……”
他一想到禾苑给江意秋送了鸩酒,根本没法直接告诉老人家。
“我看他帐里还有件红袍,搁在榻上,莫不是已经成家了?”
“啊……那个……”
“是哪家的姑娘啊?”
“额……可能……”
“莫不是我老了,耳朵不好,可没听见有传言说这个事啊。”
“……”
昭阳心道他现在难道不应该关心一下自己孙子的死活吗?难道就这么笃定江意秋能平安回到这里?
“爷爷您先喝茶,我去外边儿看看是不是那御史中丞又不安分了。”
说完,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刚出帐就见着江意秋半张都是血的脸,“主子!”昭阳惊呼,垂眉一看江意秋腰间的刀也掉在了地上,手上还淌着血。
“回我帐里说。”
索性都是不打紧的皮外伤,伤口也不深,据江意秋说,好容易找到一处流动的河,让绝尘喝水,他却不巧碰上了一群农夫,抄起镰刀就朝他砍,对他穷追猛打。
可他也没法对这些人出手,只得挨了半天打。
昭阳听着,江意秋抬脸等着看他嘲笑自己,良久,两个人却怎么都挤不出来。
“那圣旨……确实是殿……皇上的意思?”
江意秋偏过头去,昭阳长舒一口气,“明白了。”
沉默良久后,昭阳又道:“只要把江蘅也杀了,再买通几个人传消息回去,就说主子已经饮了鸩酒。”
江意秋抬手放在他肩膀,沉沉拍了两下,昭阳这番言辞已经够他死全家了。
“还记得我爷爷说什么吗?”
昭阳看着江意秋强挤出来的一抹笑,不解:“什么?”
江意秋起身,低压着嗓子道:“他不会让我死的。”
那日没用完的梨花白还剩了小半瓶,幸得江意秋没有把那瓶子给砸地上,不然江蘅还要再跑一趟皇城。
他看着江意秋捏着瓶身,瘫坐在一把摇椅上边,眼神不屑地望着自己。
江蘅走进,低头看着眼前毫无将军风貌的人,开口道:“看来乾圣王已经想通。”
江意秋的长长的卷发落在雪泥中,恰到好处的弧度,就连江蘅都为这张人神共愤的脸心里有所触动。
江蘅没有听到回应,接着又言:“需要帮忙带话吗?”
话毕,江意秋倏地长叹一口气,“人都要死了,谁还管有什么话要说?本王说了,你会原原本本带到?”
他们两个到目前为止的关系一点也谈不上好,但江蘅没有必要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当然,乾圣王这么多年立下赫赫战功,是我们大靖当之无愧的第一将军,这点小事,乐意效劳。”
江意秋听罢,哼笑出声,“第一将军”、“乾圣王”,不也是被抛弃的棋子?
“那就委屈江大人,做一回传话的太监。”
他抬手将那木塞拔出,端详着“梨花白”三个字,倒入准备好的一个瓷白的玉盏里。
“这死法,倒也还能接受,至少死得不那么难看。”
江蘅没有出声,他看着江意秋端起那鸩酒,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他:微臣叩谢皇恩。”
江意秋仰头尽饮,眼神决绝狠戾,痛苦难耐地躺回了摇椅上,拉下眼帘,嘴角的鲜血顺着往下淌。
江蘅伫立在一边,看着人咽了气,深深叹了一息,弯腰将那灯叶拾起来,随他一起回了皇城。
禾苑听罢,看着眼前呈上来的刀,骤然间一口血瀑喷涌而出,朝堂里众大臣见状,一齐陷入慌乱。
第76章 芍药
“你……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禾苑倒在龙椅上,一双微红的眸子大睁,眼下熬得乌青,像是好几日没休息过。
江蘅同一众大臣跪地,未敢再做声。
九旒冕上的流珠在空中晃动,禾苑凝视着那把再熟悉不过的刀,上边还留了血痕。
“怎……怎会?”
那触目惊心的血色映在禾苑渐红的眸中,他支撑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下台去,在江蘅身前停步。
江蘅手上一轻,又言:“他死前……托微臣给您带一句话……”
禾苑闻言立刻望向他,只听江蘅颤颤道:“微臣叩谢皇恩……”
微臣叩谢皇恩。
话毕,只听得那刀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哐啷声,禾苑一双凤眸中红血丝遍布,他揪起江蘅的衣襟往上狠狠提,冷眸中寒光四射:“他当真……死了?”
江蘅被这力道狠狠拽歪了身体,连带脖子都被扯得一阵剧痛。
“是……乾圣王未曾抗旨不遵……”
大殿内跪伏着的一众大臣唏嘘不已,徐章甫上前,面带悲痛,声音沙哑苍老:“皇上保重龙体,幸得在年前逼退了西戎贼人,此战,乾圣王功不可没,老臣请求将乾圣王的遗体接回,厚葬……”
此话一出,大殿内无人不应。
他们等着皇上的准许,可迟迟没有听见出声。
死亡般的静谧笼罩着所有人,低到极致的气压让人喘气都困难。
“朕……要亲自去验明!”
禾苑一抬衣袖,擦掉了嘴角的血,他那双细长的凤眸中红色遍布。
徐章甫闻言立马反对:“皇上万万不可啊!凉州战乱刚平,咸阳的危机也还未彻底解除,须得您坐镇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