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庭秋 撼庭秋 第56章
作者:梨云未见
他也不蠢,自打从皇城离开,这么些日子他都在想:为什么禾言川一定要害死自己的父亲?
不就是因为忌惮?
作为一名大将,最忌讳的就是功高盖主。
而江意秋如今也就跟自己父亲当年的情况一般无二,前不久又刚卖了凉州一个人情,大靖这五州,如今有谁不知道他乾圣王的大名?
如今凉州危机已除,只剩收拾咸阳那边的残局,各州监察御史肃清军中奸细,一切便可恢复如初。
这便是向来无情的帝王惯用的手段:利用完了就杀掉,永绝后患。
杀掉了他,往后再也没有任何能威胁到皇帝地位的人,世间再无乾圣王,唯有那天下共主。
昭阳立在一边不敢出声,满脸担忧地注意着江意秋的神色。
忽然一阵冷风透进来,董凡坐在轮椅上边缓缓进来,很快便见着地上那滩毒液,脸色忽变,急忙问道:“小秋,这是怎么了?”
江意秋的思绪这时才被拉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仅剩的唯一一个亲人,面容沧桑,又和蔼可亲。
他忍不住走过去在后边将人推到了火盆旁边,而董凡一眼就看见了那显眼的黄色诏书,又闻到地上那毒液的味道,惊恐万分:“这是鸩酒?”
江意秋沉沉吸了一口气,“是。”
董凡闻言,拿过江意秋手上的诏书眯着眼细细看过,骤然间一口气没提上来,脸倏地就涨红,“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年纪大了一动怒就咳嗽不已,江意秋连忙让昭阳去倒杯热茶。
“爷爷,阿苑肯定是受人胁迫了。”
江意秋替董凡顺着气,自己心里也不曾好受过。
“他是当今圣上,你说谁能胁迫他?谁敢胁迫皇上?”董凡满脸悲痛地望向自己的小孙子,他已经失去了女儿,再也经受不起这生离死别的痛楚。
“我得回去看看。”
话完,董凡立刻急道:“你回去?怎么回去?圣旨一发天下人皆知。”
这一程注定是心惊胆战的,谁人不识他乾圣王,一旦见到了那便就是你死我活的境地,谁也不会在生死面前让步。
“你要是在路上有个什么好歹,我这把老骨头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江意秋心间登时犹如落了颗千斤重的巨石,是啊,自己好不容易又相认的亲人,难道这么快就又要诀别?
他攥紧的拳头又松开,连平日里高挺的脊背此刻也没有了力气。
“没事的,我骑马很快,没人追得上我!”
江意秋还是想亲眼去证实。
“你!”
董凡长叹一声,“连我都能明白其中的缘由,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啊!”
“我明白。可我就是想回去看一眼,就一眼,我就能死心。”
江意秋那么高大威猛的身躯,这会儿似乎脆弱地像琉璃。
爷孙两个沉默良久,董凡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子,那双坚定的眼神,就跟自己女儿当初离开自己一样那般倔强。
董凡双目中的浊泪滚动,“小秋,爷爷不会让你死的。”
江意秋驾马狂奔在山野,越靠近皇城,他越能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抽痛。
枯枝划过他的脸颊异常锋利,要想不被人发现他就只能走林子,寒冬腊月的季节到处都是沉睡的枯木。
江意秋从未觉得手脚如此冰凉,也从未觉得这一程如此漫长。
彻骨的寒冷让他感觉不到脸颊上伤口的疼痛,绝尘的马蹄踏飞一路的白雪和泥泞,乌鸦跟着他们哀嚎了半程。
年底的皇城中热闹非凡,买糖人的小贩到处开始吆喝,追逐着嬉戏打闹的孩子们玩儿着手里的小炮竹,胆儿小的一屁股跌倒在雪地上张着大嘴嗷嗷大哭。
“你看那个告示了没有?”
“什么告示?我今天才进城里办置年货,还没空去瞄一眼,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哎,你自个儿去看吧,我都不知道一向光明磊落的人能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害死了好些人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江意秋一袭简陋黑衣,躲在巷子后边,张着耳朵听了一嘴,又猛的奋力蹬地,翻到另一边的阁楼上。
下边巡视的两名皇城司守卫军转角过来,没发现任何异常,又开始一阵唏嘘地走远,如今的头等消息就是他乾圣王被新帝赐死的事。
待到迟暮,街上空了不少,江意秋这才往那告示栏去,上面没有一个字他不认识,可那短短几行让他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朝他靠近,才又将斗笠往下拉了拉,隐身在巷子里。
巡逻队的戒备似乎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他当然能知道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皇宫。
可这般无事发生的样子,让他难受不已。
他再英勇无敌,终究也是个人,他也会死,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同那些卖糖人的小贩也没两样,都是蝼蚁罢了。
他根本没有能力做那个执棋者。
江意秋坐在堆满积雪的屋顶上,远远望着那道宫墙,禾苑就在里面,他马上就能见到他,可他却迟迟迈不开步子。
如果能见到禾苑焦急上火无可奈何的模样,江意秋心里便有底。
但若是没有呢?
江意秋摆了摆首,又抹了把脸。
暮色渐深,他摸着宫墙,无声无息翻了进去,江意秋从小方向感都好,偌大的皇宫就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可眼前残破不堪的府邸让他有片刻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那题着“江府”两个大字的牌匾都被撤了下来,碎裂成了好几瓣,被扔在一堆破铜烂铁里面,门口的两墩石狮子上边都是血迹,还有刀刃在上边留下的好些印子。
他怔怔地往里面走去,全府上下百来号人,没有一个活口。
他走两步就被一具尸身绊得踉跄晃动,为了不让他们给自己递消息,就干脆全部灭口。
江意秋全然不觉自己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他孤身一人立在尸山之间,瞥见自己眼熟的好几个贴身侍卫和侍女,江意秋步履不稳,走得很是吃力,他伫立在那年轻男子的尸体前,抬手将那双依旧大睁着的眼睛合上。
尽管他对这座像是牢笼的府邸没有那么深的情谊,可这些几乎都是看着他慢慢长大的人,会帮着他逃过严厉的刑罚,会在他想要翻墙偷溜出宫的时候跪在墙边给他当凳子使,会永远听他一个人的话。
是啊,他江意秋都没发话,他们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那死去的人也想不明白,但也许,来不及道别才是世间常态。
江意秋环顾四周,原本还想去自己寝屋望一眼,可他的腿犹如被水泥困在了地上。
那不是水泥,是他们的冤屈,是亡灵的挣扎,是血海深渊。
他双目猩红,眼眶滚烫非常,靠着阑干瘫坐在地上,血水染了他的墨色衣角,可那触目惊心的红在纯黑之中一点也显现不出来。
江意秋闭上眼,整座府邸的死亡幽寂将他包围,一双双无辜的手在向他求救,无数个声音在嘶喊。
脑海里又开始响起一阵漫长的鸣音,待一切重归安静之时,江意秋缓缓睁开双瞳,攀上飞檐,奋力一蹬又凌空跃起,几番下来,他人已经到了太子殿。
檐角下的灯笼照常亮着,门口的侍卫还是那两张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持刀而立严肃万分。
江意秋后退几丈远,凭借自己天生的腿长优势,纵身一跃翻越了那道墙。
小花园里静谧冷清,湖面的冰很透亮,能看见漆黑夜空里的月亮。
廊子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江意秋闪身到粗壮树干后边躲着,探出半颗脑袋,瞥见打着灯笼的一行侍女走过,一个个不像是有任何异样的样子。
江意秋抿唇,待她们走过,神不知鬼不觉往书房摸了过去。
他对这里的房屋构造比对自己府上的还要更了解,可在书房也没见到人,倒是凑巧见到小年从走道上过来。
小年耳朵好,江意秋不自觉开始紧张起来,手心都湿哒哒的。
他见小年直直进了书房,松了口气,直往禾苑的寝殿中去。
恰好里面暂时无人,借着微弱的光,江意秋倏地一跃,跳上了房梁。
门渐渐被推开,江意秋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依旧如以前一般不苟言笑,看不出来丝毫的伤心难过。
太平静了。
第75章 道别
江意秋的目光停在那张依旧面如傅粉的脸上,流连在那双细长迷人的双眸,瞳孔清冷如月,好似深邃的湖底。
禾苑透过屏风入内,将手炉搁在案上,继而听闻小年在外呼了一声:“殿下!”
紧接着就听见李念慈的声音:“现在该叫皇上了,当心被别人听见了就要挨打了。”
“啊对!我怎么老是记不住……”
江意秋苦笑,最是无情帝王家,大抵都会如此吧。
“无事。”
禾苑淡淡回了一句,“让你去书房找的东西呢?”
小年“哦”的一声,“皇上要看这个册子做甚?”
禾苑没有回应,只接过那卷轴坐在案前,很自觉地伸出了手。
李念慈摸着脉象的时候,屋内只能听得见几个人呼吸的声音,连挂在梁上的江意秋都开始屏息凝神。
忽然间,他眼睛的余光扫到禾苑的柜架上,心里登时感觉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捏得他呼吸瞬间凝滞。
尽管那里空无一物。
往年江意秋出征回来都要给禾苑带些西戎的稀奇玩意儿,秋前他从自己带的一箩筐陶响球里面精挑细选了最精致的一个给了禾苑,他走之前分明还摆在柜上最显眼的地方。
江意秋这会儿才注意到,禾苑的整间寝殿中再也没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
不管是那些小礼物也好,还是自己平日里落在这里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耳饰玉佩,都像是从未存在过。
“皇上,工部说明天就派人来给换新的牌匾。”
江意秋一点也不关心这个,他只要听见禾苑问一句有关于他的话,他就敢跳下去。
可是从头至尾,一直到李念慈跟小年都退了出去,禾苑一个字都没提过。
江意秋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拿着从未有过的认真去寻找禾苑关心他的蛛丝马迹。
直至禾苑在榻上睡着,江意秋的手脚已经麻木了许久,只有胸口处的痛楚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禾苑的呼吸很轻,但似乎又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