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96章
作者:相荷明玉
东风思索道:“陈否杀我们不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或许就近借个地方,想想之后对策。”
宫€€插嘴道:“要不要来泰山派?”东风笑道:“倒不是我不情愿。但你们回派以后,有得是事情要忙。我要是把陈否引来泰山,岂不是给你们添乱?”
丁白鹇道:“那去哪里好?”东风道:“我下午已经寄了一封信,打算去少林叨扰一阵。何有终害怕棍僧的棍阵,恰好柳前辈也在少林,许久没见了。”
送别群侠,东风和张鬼方连日赶路,沿途故意留下行踪,走了三天,终于到了少室山。上一回拜访少林,两人正当“新婚燕尔”,最浓情蜜意的时候。现在故地重游,心里是不一样的滋味。张鬼方说:“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吃够玩够再上山。在少林什么都干不得,人要无聊得疯了。”
东风道:“等陈否来了,有你好看,就不无聊了。”
张鬼方纠结道:“那不一样。”东风说:“怎么不一样?”
张鬼方不答,东风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道:“你近一点,我说一句话。”张鬼方依言附耳过来,东风张口在他耳垂上一咬,面颊飞红,笑道:“说完啦!”
少林香客多,附近开了不少客栈。不过自从洛阳城破,客栈纷纷关张。夜幕降临时,山下屋影错落,却一盏灯也不亮,仿佛一座鬼村。两人挑了一间最齐整的上房,找来油灯,打扫到三更,才堪堪可以住人。张鬼方烧了一锅水,搬来浴桶泡澡,东风坐在床上看他,笑道:“为了住一个店,费这么大的功夫,值得么?”
张鬼方哼了一声,说道:“上了少室山,想费这功夫都不行。”东风耳根微微一热,张鬼方又说:“你的肩膀好了没有?”
东风说:“好啦!”忽然觉得不对。自从张鬼方醒来,自己从未说过肩膀受伤的事情,应当也没有别人多嘴提过。
张鬼方也不由一惊,问:“真的受伤了?”
东风道:“谁说给你听的?”张鬼方从浴桶里跨出来,草草擦干身体,就要去看东风肩膀。东风见他赤条条的,又气又羞,叫道:“不许看。”抓着衣领不放。
张鬼方说:“没人告诉我,是我做了一个梦。”东风问:“做什么梦?”
张鬼方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本来我难受得要死,除了冷,热,别的都不知道,那天突然做了个梦。”
东风问:“做什么梦?”张鬼方钻进被子里面,说道:“张老爷梦见自己是匹马,在马厩里面吃草。”
东风笑得前仰后合,停都停不下来,说道:“张老爷先一步去少林了。”张鬼方恼得不行,叫道:“别笑了!早知道不讲给你听。”东风说:“你讲呀,这和我受伤有甚么关系?”
张鬼方支吾道:“然后你来马厩,那个卫兵就把我牵出去了。”东风惊得说不出话,张鬼方道:“然后你去和他们比武……被他们刺了一枪。”
东风道:“我故意的。”张鬼方说:“有个人拿了毒箭过来,在我腿上扎了一下,我踢了他,他跑掉了。”
东风心如刀割,眼睛一眨,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说:“不要讲了。”张鬼方道:“嗯。”
两个人亲了半天,东风想起一件事,擦掉眼泪问道:“你没喝解药的时候,躺在床上,听不听得到声音?”
张鬼方道:“听得到,我还晓得你给我喂粥喝。”东风道:“那……那……你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张鬼方说:“知道什么?”东风低头道:“子车谒过来找我的茬。”
他和子车谒亲嘴,亲的时候满不在乎,现下却无所适从。张鬼方忽然掀开被子,伸长手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说:“张老爷真是想死你了。”
第152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七)
次日,两人登上少室山。传说安禄山起兵不久,天策府曾飞鸽传书,向少林求助,然而方丈并不答允。后来群侠赴河北平乱,除了几个师承较偏的弟子参加,少林亦没有援手。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亦或是少室山太高了,古刹的宝殿、经阁,佛像金身、达摩影壁、天竺取回贝叶经,得以保全。
快到少林山门,仍旧是一对迎客僧人,站在左右两边。道澄方丈之前接到他们传书,特地吩咐过迎客的小和尚。不用收缴武器,也没被怎样为难,那小和尚领他们进了山门,去到居士林。
许多人来少林避难,居士林倒是比前些年热闹多了。后山开辟出大片田地,居士也须亲力亲为,淡水挑粪地种菜,勉强供得起口粮。
张鬼方特地带了一副象牙叶子牌,阳刻图案,一摸就能摸得出来。柳銎爱不释手,张鬼方邀功道:“以后玩这副牌,别人就出不了老千。”
柳銎笑道:“其实在肖家村,我也晓得别人出千。”张鬼方道:“那还忍得了他们!”柳銎道:“要是揭穿他们,以后没人跟我玩牌,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离上回见到柳銎,算来已经过去两年多时间。师徒二人出去考校武功,东风坐在屋檐底下看。
演完一套刀法,柳銎大为赞赏,抚掌笑道:“进境如此之大!不光法度严整了,出刀也凌厉得多。”
柳銎于刀法一道很是自傲,吝惜夸奖。今天一下夸了这么多话,显然惊喜极了。又问:“这些年都去了哪里,遇到什么事情?”
张鬼方笑说:“前两年就是东奔西跑,东风快要变成东盟主啦!”把武林大会,谭怀远遇刺身亡的事情说给师父听。
居士林里也有些江湖人士,闲暇时谈天,说的都是江湖消息。这些倒都是柳銎听说过的。
张鬼方又说:“后来安禄山起兵,我们先去平原,又去投奔郭子仪,在河北打了半年仗。”
柳銎道:“难怪,听你的刀风,居然有点儿肃杀的意思。”张鬼方腼然笑笑,柳銎道:“这次回来少林,还给我老头带了叶子牌,是来陪我玩的吧?”
张鬼方道:“我实在不会打,叫东风玩。”柳銎说:“叶子牌,就是欺负不会打的才有意思。”把张鬼方拉到蒲团上,拆了盒子。三人好像在肖家村吃饭一样围坐下来,东风一人拿两手牌,分饰两角,陪柳銎玩了半个下午。
柳銎这辈子第一次赢这样多,赢到最后,玩都不想玩了,说道:“回少林除了玩牌,还有什么正事么?听你们所言,陈否照样想当盟主,何有终的武功也愈来愈厉害了。你们有甚么打算?”
东风道:“是有一件事情相求前辈。”柳銎道:“求不求的,但凡我做得到,你且尽管说来。”
东风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有个朋友打听到,何有终或许与另一位前辈有些渊源。”
柳銎问:“是谁,我认得么?”东风道:“应该是认得的。海月同我说,按时间算来,陈否生下何有终不久,曾去嵩山拜访过一个人。”
柳銎道:“当年嵩山派最有名望的高手,当是刘少崖。我和他还一起喝过酒。”
东风道:“正是。刘前辈与谭怀远争夺盟主,功亏一篑落败了。过了没多久,刘前辈销声匿迹,再也没在江湖上现身。海月的说法是,他大概到少林出家了。”
柳銎讶异道:“是么!”东风道:“柳前辈有没有见过他?”
柳銎沉吟不语,回忆了半晌,才说道:“你们也都懂得,我眼睛几乎看不见,难说见到就能认出来。不过我这两年半也算逛遍少林寺,与不少和尚说过话,的确没听见过他的声音。”
东风为难道:“时隔几十年,人的声音有变化,也是难免的事情。而且……”
他没再往下说,不过在场两人都听懂了。数十年光阴过去,刘少崖应当也有六十、七十岁。不说音容改变,是否活在世上都未可知。柳銎长叹一声,说道:“还是问问道澄方丈的好。”
寺里杂役给他们搬来铺盖和薄被,在居士林将就住了一晚。翌日做完早课,便有小沙弥来请,说道:“道澄方丈在禅室里,请各位施主一叙。”
柳銎拄着拐杖,走在最前,两个小沙弥一左一右扶着他。东风和张鬼方随后跟着。进得禅室,道澄请众人坐,照例端上茶水。东风和张鬼方上前见礼,笑道:“方丈身体可好?”
武林大会上,道澄以己身内力护住谭怀远心脉,却被真气反噬,身受重伤。见他们还记得此事,道澄嗬嗬地一笑,说道:“承蒙小施主关心,早就好全了。”东风又问:“昙丰,昙秀他们也好?”方丈道:“都很好。”
寒暄一阵,柳銎说:“道澄方丈,闲话不说了。你我都已见识过陈否的手段,晓得何有终天赋如何高。这一回若再任他们跑了,江湖上不知还要多多少冤魂。”
方丈道:“我自然省得。昙丰他们等在藏经阁,随时可以叫来。若有用得上老衲的地方,我也万死不辞。”
柳銎道:“若我说有一个人,与何有终渊源很深。在何有终刚刚出生的时候,陈否特地找他谈过话。方丈愿不愿出手襄助,替我们找见此人?”
道澄方丈问:“是谁?”
柳銎一笑,说道:“那我不与你客气了。三十年前嵩山派刘少崖,你记不记得他?”
道澄面上微微变色,执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末了说:“佛曰,过去之心不可有。三十年前往事,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张鬼方低声道:“真不记事的人,才不会这么说。”
柳銎道:“佛还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以前和你叙旧,从未发现你记性差。”
道澄方丈啜一口茶,微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倒不是佛陀说的,是我们僧人戒律。”柳銎说道:“那我问你,你记不记得他?”
道澄方丈默然不响,半晌才说:“记得。”柳銎道:“他其实并未失踪,而是在少林出家了,是也不是?”
道澄方丈说道:“进了少林寺,一切前尘过往都不作数。他若没有出家,我也不晓得他的去处。他若出家了,就已不再是少崖,更与你们没有瓜葛。”
虽然没有明说,但若刘前辈当真没有出家,方丈只消如实说“不在少林”就好。这句话等同承认,刘少崖果然是出家了。
少林僧众足有两千多人,分散在寺里各处,平时难得集会。如果方丈不愿帮忙,他们又该从何找起?
东风急道:“道澄大师,刘前辈如今还……还在人世么?”
道澄方丈点点头,东风松了口气,道:“刘前辈既然在世,别人总不好替他做主。大师若拿不定主意,不如替我们通传。要是前辈执意不见我们,我们也就认了。”
道澄为难道:“但他当年遁入空门,与我提过一个条件,就是再也不要拿这些凡尘名利之事烦他。我答应过的约定,又怎能违背?”
张鬼方道:“如今讲的也并非名利琐事,是救命的大事呀!”
道澄摇摇头,说:“少崖正是为败给谭怀远的事情,闹得心绪不宁,来少林修行一段时日,后来皈依。于他而言,陈否、何有终、武林盟主,就是烦心之事罢。”
讲到这份上,道澄是决意不肯答应了。众人默默无言,坐了半晌,道澄说道:“除了这件事,有别的忙要帮,老衲一定全力相助。”
东风还是不甘心,开口道:“晚辈上回在藏经阁,巧遇神会大师,听他解过一句偈,便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方丈精熟佛法,应当比我更明了此偈含义。”
道澄微微颔首,东风说:“世上一应事物,本没有‘烦’与‘不烦’的分别。一切烦恼由心所生。参禅打坐,亦不是要摒除烦事,而是要清明灵台,不以外物为烦,是这样么?”
道澄不响,东风接着说道:“晚生想的是,刘前辈若已经‘明心见性’了,自然不会烦当年的旧事。要是尘缘未了,借此机会说开,或许还能更释怀些。”
道澄沉吟良久,起身道:“小施主讲的也有道理。老衲问一问他,他若不答应,那便算了。”
方丈出了禅室,柳銎调笑道:“东风小友讲起佛谒,像模像样。要是出家,转天就可以开讲坛。”张鬼方恼得叫道:“师父!”
过了一盏茶时分,道澄推门进来。众人一齐看向门口,都觉紧张不已。道澄笑道:“圆海答应了,但他身体抱恙,想要明天再讲。”
东风也笑道:“明天正好。”又说:“不过我有一事,须提前向他秉明。方丈可否今日就让我见一见他?”
道澄方丈允可,带着东风出去。张鬼方想要跟上,东风却摆摆手,说:“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三人在寺内又住一夜,第二天,小沙弥领他们去到一间僧舍。僧舍靠边放一张窄榻,圆海躺在榻上,面容枯槁,瘦得不成人形,神色却很安详。
柳銎虽然看不见,四感却很敏锐。闻见僧舍中飘有一股淡淡酸腐味,知道这是人行将就木、不久人世的气味,眼热道:“少崖,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圆海笑道:“我现今是圆海啦!生老病死,本来也是常事。”柳銎摸索拉起他的手,圆海道:“哎呀,柳銎,你眼睛怎么瞎了?”
柳銎说:“也是常事。”众人搬来板凳,在圆海身旁坐定。圆海道:“你们是来听,陈否与何有终的旧事,对么?”
东风道:“正是如此,叨扰大师了。”
圆海微微一笑,闭上眼睛,说道:“也不算得叨扰。我以前最怕别人提,刘少崖没当成武林盟主。后来年纪大,想开了,偶尔想叙叙旧,都无人可说。你们愿意听,我是高兴的……”
他说话声音渐渐变小,好像要睡着了。突然一醒,睁眼说道:“话说回来,‘何有终’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呢。”
众人大惊,屋顶“嗒”地轻响一声。东风往上看了一眼,张鬼方轻声道:“怎么了?”
东风摇头说:“没怎么。”手却不着痕迹,在十轮伏影上点了点。
圆海继续说道:“我输给谭怀远一年多,心灰意冷,每天躲在屋里,不愿出门见人。有时候想死,有时候想出家。后来我决心遁入空门,收拾好行囊,只是还没成行。有天,我师弟通传我说,刘师兄,有个女人想要见你。”
柳銎道:“甚么盟主庄主,都是虚名而已。前些天长安城破了,拂柳山庄,应该又一把火烧没了罢!”
圆海微笑道:“现在看来的确如此。但当时的少崖看来,就是过不去的坎。
“我本来不想见,但听师弟说,那女人干丑枯瘦,病恹恹的样子。我想,这是谭怀远的妻子,陈否了!我若不敢见她,岂不是要被谭怀远看扁?我便答应见她。
“谁知师弟一走,谭夫人向我行礼道歉,说道,比武的时候是她给谭怀远出了主意,才使谭怀远胜我一头,否则谭怀远武功远不如我。
“我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管输在武功还是计谋,我都甘拜下风。
“谭夫人非常不屑,说我其实压根不服气,只是太好面子,不敢宣之于口。那时她说的其实全中了。我有点烦她,又想她真是可怕,便想要叫师弟送客。
“谭夫人却拦住我,说道,若我还想要扳倒谭怀远,自己做盟主,她可以为我所用。
“我吓了一跳,想到一件事情:华岳派的马柏武功不逊于我,却一早输给谭怀远。谭夫人说,这也是她的计谋。她如何把谭怀远捧上盟主之位,就能如何把我捧上盟主之位。
“我问,为何不找马柏?谭夫人冷哼一声,说道,马柏为人清正,输了以后是真正心服口服。对这样没有野心的人,她也懒得去劝。其实她只说错这句话,否则我或许就答应了……”
柳銎插嘴道:“无论如何,你都没有答应她,不必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