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52章
作者:相荷明玉
施怀还是不搭理,接过空碗,往外走了一步。东风有点儿泄气,说道:“你来我家做客,我也未曾苛待你吧。绑着你睡觉,是不大舒服,我给你赔不是了。”
施怀走出铁门,端着空碗,站在外面不做声地看着。他以为施怀心软了,乘势又说:“但我也给你松绑、给你解穴了,你想要练剑,我也把无老死还给你。端一碗水给我,有什么大不了?”
施怀低下头,东风说:“我的饭菜,你也瞧见了,都是好东西。子车谒不是故意渴我的,兴许是他忘了。要么你回去问他,就说,你瞧见这屋里没有水喝,怕我渴死了,能不能给我一碗水。”
施怀指指碟子里三个春饼,只说道:“快把那个吃了吧。师哥说,要我看着你吃完,碗碟也收回去才行。”
东风讲得口干舌燥,原来都是无用功。他心里想:“这么听话,难怪把子车谒迷得五迷三道的。”大失所望,说道:“我不吃了。”
施怀亦不强求,把春饼原模原样收回去,默默锁上门。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外面传来轮椅“轧轧”转动之声。子车谒来了。
还不等他走到门前,东风便开口嘲笑道:“既然自己要来,还要施怀给我送饭,不是多此一举么?”
子车谒也拿着一盏灯,对着囚室四壁照了一通,看见东风手脚好端端地绑着,也没握着什么利器,这才完全放下心。坐在铁门外面,悠然笑道:“施怀还是挺听话的。”
东风说:“不听话,他同我讲话了。”子车谒问:“讲的什么?”
东风说:“讲的是‘师哥不让我和你说话’。”他心里有怨,故意捏着嗓子,学得矫揉造作。子车谒哂道:“看来你还不渴,早知道不给你带水了。”
东风闭上嘴,子车谒拿了一个软绵绵的皮水囊,从铁门缝隙之间塞进去给他。东风接过来,拔开塞子,却不立即喝,而是问道:“这次下的什么药?”
子车谒笑笑,说:“你喝了不就晓得了。”
东风倒出一点儿水,对光一看,又凑在鼻尖闻了闻,都没有异样。想来他过两天就要死掉,不下药也无妨。他实在渴得厉害,仰起头,大口大口喝了半囊水。
铁门“哗啦”一声,拉开了,子车谒摇着轮椅进来,停在他面前。语气又像好奇,又像探究,看着他脸孔说:“你哭过了?”
东风不响,子车谒说:“真是稀奇。”
以前他觉得,子车谒双腿断了,要是有个人天天在身旁哭丧,师哥肯定心烦。加上他自己有点儿好强,再怎样伤心,都不在师哥面前表露出来。不想子车谒在心目中,他哭变成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东风抹了抹眼角,抹掉干巴巴的泪痕,嘴硬道:“没有。”
子车谒微微一笑。东风喝够了水,说道:“你是来劝我的么?”
子车谒道:“不是。”东风道:“你不想劝我,师父也不想劝我,但有人想劝我。”
子车谒不答,东风忽然福至心灵,领悟道:“你在山上同我讲那些事情,也是故意的,对不对?要是我不知道,兴许还会惜命一点,答应你们。但我知道你们害死封情师弟,就不共戴天了,是么?”
子车谒微微颔首,又说:“其实我不讲,你也不会情愿的。”
东风自嘲似的说道:“你们好像一个比一个懂我。”
看他喝完水,子车谒伸出手说:“水囊还回来罢。”
东风又嘲笑道:“一个软绵绵的水囊,什么都做不了,也要防着我。”还是把水囊交还回去。子车谒摇着轮椅出门,到了外面,回头笑道:“是瞧得起你,才要这样防着呢。”
囚室密不透风,又不见光。东风以为自己过两日才死,其实距他被关进来,已经过足一日一夜,又到新一天的拂晓了。
天色尚黑,封笑寒还沉沉地睡着。夫人元碧害怕吵醒他,轻手轻脚地换了外衣。一开屋门,就被清早山风吹得打个哆嗦。她回去穿了大氅,戴上斗笠,准备下山买花。
快到山脚的时候,施怀站在路中央,踱来踱去,好像很焦急。一看到她,施怀招手道:“师娘!”
元碧笑道:“怎么不去练功,在这里躲懒?”施怀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元碧说:“算了,玩一天就玩一天罢,练功的日子多得是。师娘要去买花,不烦你了。”
施怀却说:“我也一起去。”两人等到卖花女,元碧照例不要梅,不要黄梅,挑了开得好的香花,拿在手中。见施怀还是忸忸怩怩的,好像不想上山,元碧好笑道:“师娘请你用早饭。”找了一个馄饨挑子,两人在路边相对坐下。不一会,馄饨端上来了。元碧说:“有什么心事?”
施怀捧着大瓷碗,将筷子在汤里搅来搅去,说:“不管我说什么,师娘都相信我么?”
元碧道:“当然信你。”施怀又说:“那我可以信师娘么?”
元碧点点头,促狭道:“快讲吧。你看上谁家小姑娘?师娘给你说亲去。”
施怀道:“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元碧问:“那是什么?”施怀正色道:“师娘信我最好,就算不信,也请师娘烂在肚子里,不要往外讲。这件事就是,东风回来了,正关在地牢里面。”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二十六万字了,要是上一本已经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完结了(泪)
第82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九)
元碧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你可千万不要拿这种事说笑。”施怀仍旧说:“这是真的。”一点儿开玩笑的神情也没有,把自己如何跟着子车谒上山、如何看他和东风见面,一五一十说了。
讲到他们提起封情,元碧柳眉倒竖,怒道:“他还敢回来,他回来还敢提、提我儿的事情。我这就去把他杀了!”一脚跨出板凳,就要往回跑。
施怀匆匆跟上去,走到无人的地方,拉住她说:“师娘,你往下听。”顾不得再纠结,把何有终如何威逼利诱、子车谒如何设下计谋,害死封情,都倒豆子一般倒出来。
自己视同己出的子车谒,原来才是真正的杀子仇人。而恨了许多年的东风反而是好人。元碧颤声道:“你是不是夜里做梦了?”
施怀说:“要是夜里做梦,我怎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元碧仔细思忖,的确是这样。当年封情窗纸上有个小小的灰指印,她常常立在窗外看,同样也是知道的。但施怀来的时候,原先的窗纸早就换掉了。除非封情托梦,否则施怀万不可能梦见这样的细节。又说:“你之前被东风抓去关着,他是不是胁迫你说这些话?”
施怀灵光一闪,说道:“千真万确,都是我昨夜听到的。要是东风就是真凶,他何必跑回来,巴巴地被关进地牢?”
元碧心乱如麻。一面觉得施怀所言不无道理,一面却没办法相信。施怀焦急起来,赌气说道:“东风的剑应当被师父收走了,一找便知。要是师娘实在信不过我,我就自己想法子去救他了。”
说话之间,两人走到半山别院,正是封笑寒的住处。元碧看着紧闭的屋门,再怎么样不信,心里念头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她说:“师娘再想半个时辰。”叫施怀照常回去练剑,自己则轻手轻脚走到窗边。
这是她自己家,按说直接推门进去也没关系。但元碧想不清楚,封笑寒究竟知不知道内情。倘若不知道,为何抓住东风,却不讲给她听呢?她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封笑寒,只戳破窗纸,往里张望。
按说封笑寒已经起床,去山上教弟子练剑了。张望一会,床上被子果然叠好,厅堂亦没有人,只有一个粗使丫鬟在柴房做活。元碧推开门,“吱€€€€”一声,将她吓了一跳。丫鬟迎出来说:“奶奶回来了。”
元碧赶紧将他打发走了,回到卧房,将买的花枝随手一放,一股脑翻起被褥,仔仔细细看了床缝床底,什么也没有。又看了衣柜,同样什么也没有。
要是封笑寒想藏甚么东西,只可能藏在自己房中。否则自己看不见,心里肯定不踏实。但到处都找不见,元碧便想:“莫不是施怀当真被骗了,拿这种事情乱说,一定要教训他一顿才是。”她把外面那丫鬟叫进来,让她叠被褥,心里暗暗笑话自己。
正放松了些,元碧听见一阵细细的呼吸声。微微抬起头,之间窗纸上贴着一道模糊人影,半灰半白,眼睛凑在小孔上,正死死盯着屋里。元碧心中大悸,装作没看到,飞快移开目光。
那人影静静看了一会,从窗边走开了。元碧双手颤抖,摸上自己耳€€,指尖用力,把坠的真珠扯下来,塞进袖子里面。丫鬟叠完被子问:“奶奶还有别的事么?”
元碧摇头道:“没有了,你走罢。”坐在床边。
过了半刻钟,封笑寒推门进来,看见桌上放的花,嗔怪道:“又买花回来了。”
对她供花这件事情,封笑寒其实颇有微词。一开始讲,天天买花浪费钱。但封笑寒做了终南掌门以后,根本不缺铜钿,吃穿用度的开销比买几朵花要大得多。后来说,总是念旧事,实在伤身。元碧听着虽然不舒服,但念他们少年夫妻,以为是他关心自己,才会这样说。往后早起出门,几乎都避着他。
时至今日,再听见这句话,更有不一样的滋味。元碧心中大恸,不搭腔。封笑寒好像起了一点疑心,问道:“你怎么在这?”
元碧强作镇定,说:“我、我掉了一颗珠子,回来找找。”
封笑寒皱眉看过来,见她一边耳垂果真少了一颗真珠,道:“找见没有?”元碧说:“没找见。”
封笑寒在床上随意翻弄两下,说道:“便宜东西,不见就不见,再买就是了。”
元碧低声说道:“有点可惜,所以想找一下。”封笑寒说:“都是旧东西了,买新的也好。”
元碧“嗯”了一声,说:“我再找一会。你怎么回来了?”
封笑寒瞥向旁边书柜:“忘拿东西了。”说着抽出一本功法,往外走去。元碧假装找那颗真珠,在褥子底下摸来摸去。听见他走远,立刻站起来,将书柜里的剑谱一气搬下。
被书本挡住的地方,赫然放着一把银白长剑。剑鞘已经不在了,但剑身又细又韧、流丽的文彩,一眼就能看出是东风的佩剑无挂碍。元碧找见自己一把旧剑,剑鞘换给无挂碍,把书一股脑放回架子上。也顾不得整不整齐,快步跑到门外。
施怀早在旁边等着,此时迎上来问:“师娘想好了么?”元碧只说:“快走。”一齐赶到地牢。此地入口是个偏僻的山洞,平时没有人来。洞口一扇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平时没有人来。元碧一剑劈开门锁,往内走去。地道一盏灯也无,深不见底。不知东风被关在哪一间囚室。施怀主动走在前面,说道:“跟我来罢。”
往里走了一二十丈之远,冷不丁一阵劲风袭来。元碧低喝一声:“小心!”拦住施怀,挥剑一挡。
一片小小的铜板撞上剑身,打飞出去。东风的声音好奇道:“师娘?”
元碧大喜,还剑入鞘,小跑到铁门边上,叫道:“东风!”东风说:“师娘稍等。”把那件扯坏的外衣重新穿好,又飞快束了头发,把墙上油灯拿下来。火石“答答”响得几声,黑暗中迸出数颗火星。油灯一亮。元碧双手紧紧抓着铁栏杆,神色焦急异常,在这阴冷地道之中,额头上竟然亮晶晶的,急出一头热汗。东风说:“师娘,封情不是我杀的。”
元碧急道:“我知道不是你了。”如梦方醒,赶紧拔出无挂碍剑,划断大锁。开了门,东风又说:“我手脚都还给拴着,有劳师娘。”将袖口卷上去两寸,露出铁链。
两个锈铁圈,沉甸甸圈着一对皓腕,黑白分明。底下一层油皮已给磨破了,带血丝,红艳艳的。元碧眼泪直流,挥剑斩断铁圈,又把脚镣也给斩开了。
东风浑身一轻,心想:“在这座终南山,到底还是有人挂念我的。”擦掉手脚沾的血痂,说道:“多谢师娘。”
施怀从后面走出来,拿了一个葫芦,递给东风说:“喝吧。”东风笑道:“这个时候喝酒?”但还是凑上去抿了一口。原来葫芦里装的是清水。施怀说:“以后我们两清了,我、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
东风心下有些感动,说道:“背着子车做这种事情,他不会怪你?”
施怀沉吟道;“师父和何有终,都不晓得我听见了这些事,只有师哥知道。师哥要面子,或者念我一点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的。”但他自己也不确信,语调发飘。
东风笑道:“要么你和我走罢,想再学终南的武功,我一样能教你。”施怀却摇头说:“我答应好了,我要陪着师哥。”
东风看他这副执拗样子,就好像看以前的自己,转向元碧,又问:“师娘呢?”
元碧恨道:“我要去把他们杀了!”
施怀吓了一跳,赶紧劝说:“师父武功厉害,而且是掌门,这么不明不白将他杀了,恐怕师出无名呀。”元碧说:“他俩害死我儿,要什么师出有名!”
东风也劝说道:“何有终武功高强,要是封笑寒、子车谒都死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元碧仍旧不依,东风说:“到时候终南别的无辜弟子,恐怕也逃不过魔爪。”把何有终在华岳派的所作所为,挑骇人听闻的部分讲了。
元碧心善,听说要殃及别人,渐渐冷静下来。东风适时说:“师娘先同我回去,一起商量对策,这样好吧。”元碧总算松口答应。
走到密道之外,恰好是饭点。远远瞧见一两个内门打扮的弟子,往住的小屋走去。施怀“啊呀”叫了一声,说:“师哥要搽药了。”向两人辞别。东风心知劝不动他,只有他自己撞了南墙,自己吃了苦头,才会知道后悔。想到这里,东风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施怀恼道:“你碰我做什么!”
东风笑笑说:“你是好样的,要是以后想走,尽管来找我。”施怀说:“我不想走。”东风一笑,收回手,道:“那么多珍重。”
他两天前被封笑寒打了一掌,伤重未愈,在牢里除了一个饼、一碗粥,再没吃过别的东西,全身上下都没有力气。元碧一手扶着他,怕走快了摔倒,因此挑了一条小路下山,慢慢地走着。索性一路清静,除了碰见一两个修行的僧道,再没有别人了。
走了半个时辰,树林渐稀,眼前出现两条岔道。他们都不熟悉这边山路,元碧停下来说:“我看一看。”趁着此地视野开阔,向下张望。
原来往左走才是官道所在。若是往右,再走二里,就到一处五六丈高瀑布。瀑底水潭约有二人高,清可见底。正午太阳最好,一丝一绦的波光,随风在潭底流转。潭边似乎有个人影,大约是来玩的游人。还有一条小溪往外流淌,就不知通往哪里去了。东风也走近看了看,说道:“住在这里许多年,第一次知道有个瀑布。”
元碧调笑道:“要是以前知道,就要在这里摆张案台,一整天画画儿了,对不对?”
东风不响,元碧自知失言,赶忙住口。
以前东风说是喜欢画画,其实是为了画给子车谒高兴,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现在两人既然反目成仇,再拿出来提,实在不妥当。东风却不介意,还是“嗯”一声,说:“我们走吧。”
两人便拐往左边的岔道。走了不出十步,头顶上蓦然传来一阵冷笑声。东风抬头一看,竟是封笑寒追上来了。见到他们两人,封笑寒叫道:“还想往哪里走!”提气一跃而下,不偏不倚落在山道上,恰好挡住二人去路。
【作者有话说】
张老爷在挂机七章以后终于就位了……!
第83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三十)
想不到封笑寒做下这等亏心事,还有脸面赶来追杀。元碧目眦欲裂,把东风往身边使劲一推,说道:“你先走,师娘这就把他杀了。”
紧要关头,东风心知劝不动她,一伸手,把元碧腰间“无挂碍”剑拿了过来。元碧转头怒道:“你做什么!”
封笑寒听见他们对话,元碧言语之间,隐隐不把自己当回事,只当一个随便可以杀死的小卒打发掉了,登时怨气横生。本来他念有八分旧情,觉得东风势必要捉回来,元碧却可以留一命。然而此刻新仇旧恨纠缠一处,如同鬼迷心窍,竟高高举起长剑,朝元碧头上斩落。
元碧赤手空拳,“啊”的惊叫一声。东风在她身后低声说道:“师娘,我们长安城北,肖家村见。”将她扯到身后。
他明白自己受了内伤,气力不济,所以也不抵挡,反趁那一剑将落未落,刺向封笑寒胸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