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画指为牢 第31章
作者:苍梧宾白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闪电从天而降,当空劈中所有人,空气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我按照时间顺序继续说吧。”
在凝重如水泥灌顶的气氛里,庄明€€的镇定莫名起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反效果:“中心倒闭后,被送进去治疗的孩子由各自家长领回,但有些人,比如叶桐生,宁愿离家出走也不想再回到火坑里。那时家里决定安排我出国休养,在离开之前,我托一位信得过的代理人帮忙设立了一个捐助项目,为脱离家庭、独立生活有困难的受害者提供短期资助。”
“这个项目的实际工作成果比初期设想的要细致得多,我的代理人为受害者建立了援助档案,持续关注他们的生活动态,除了资金支持外还帮忙联系提供心理疏导,并且定期向我反馈结果。”
“但很遗憾,就我收到的报告来看,几乎所有人都留下严重创伤,有自杀成功的,有多次尝试轻生的,从那座牢笼里逃出来的人,有很多并没有走到阳光下。”
“今年八月,叶桐生通过电子邮件与我取得了联系,我们在伦敦相约见面。他和孟梦通过资助得以脱离原生家庭独立生活,和代理人一直保持着友好联系,从她那里推测出了我的身份,因为怕打扰我,一直以来并没有尝试联系。”
“直到孟梦去世,他自己受到了很大打击,也对我的状态产生了某些担忧。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主动出现在我面前。这些年他在国内,或多或少会关注到当年同伴的情况,眼睁睁看着有共同遭遇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再强悍的心脏也难免会产生动摇。”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而不可理喻。他们之间谈不上多少友情,充其量是在地狱里结成的短暂同盟,因为彼此都知道看见对方就会伴随着梦魇,所以谨慎地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直到多年后被世事如潮推至天各一方,却从同伴的命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才发现他们原来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袁航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问:“叶桐生有没有提到过孟梦的自杀有异常或者不对劲的地方?”
庄明€€摇头道:“她是在家里服药轻生,应该和邹金亮没关系,是出于个人意志。”
“叶桐生说她在亲笔遗书里留下最后一句话是‘世界不会变好,庄生梦蝶的梦醒了’。”
业火烧尽了让她生不如死的牢笼,可是没有烧穿她的噩梦,她只能撕裂自己,去寻找那个出口。
似乎有某个念头在脑海里一掠而过,但是那一丝异样实在太细微,沈政宁没有立刻抓到不对劲。他低头翻阅着邹金亮的个人档案,只有三页纸,下面是袁航刚才随手夹进去的陈小蝶的照片和资料,目光在“陈椿”两个字上停了一停。
他翻回邹金亮的档案,盯着工作经历里“兴城市思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那一条,忽然出声问:“电脑联网了吗?帮我查一下这个思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袁航按着耳机侧头说“稍等”,片刻后同事敲门送进来一台笔记本电脑,袁航按他说的上网搜了这家公司,结果寥寥,天€€查显示公司经营范围是教育咨询,小初高教育辅导和职业技能培训,经营状态为“已注销”。
“今年8月底注销的,”沈政宁轻轻点着桌面,“查一下法人的关联公司。”
法人赵顺名下控股的数家公司都是“XX励志教育”同类型公司,注册地址分布在兴城市各处,但实际经营地址通过地图定位后,却出奇一致地落在了H省兴城市岳北县安和村振英职业技术学院。
袁航再一搜“兴城市振英职业技术学院”,这回的结果终于走上正轨,虽然许多原始链接已经被屏蔽,但网上依然流传着大量控诉曝光的图文€€€€那是一所以打着职业学校旗号,以“矫治不良行为及心理问题”为名目,专门收治叛逆青少年的特殊学校。
这所学校曾经几度搬迁、反复改头换面重新开张,注册了数个不同公司对外招生,借用多重套壳规避处罚。今年七月,由于被大量学员联名举报,引发社会舆论广泛关注,学校在接受地方机构联合检查后关停,教职员和学生都被遣散,用以招生的公司也随之注销。
袁航看到这里,终于情难自禁地爆了声粗。
如果庄明€€没有吐露前情,如果他们不知道曾远诚曾犯下过何等恶行,这一幕不会有如此触目惊心的冲击力,画皮在观众眼前霍然掀开,深藏其中的恶鬼犹自朝他们露出虚情假意的微笑。
太荒唐了。
邹金亮和曾远诚真是亲父子,骨子里就刻着反人类的基因,他居然还有脸自称报仇,庄明€€简直要不合时宜地冷笑出声€€€€就是这么个恶心东西,就是这么荒谬的情节,就是这样翻脸不认人的命运……害死了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叶桐生。
你说要耐心地忍受痛苦,可这痛苦竟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善良的人被雨打风吹去,作恶的人依旧横行于法外,还要我如何坚持下去,还有什么理由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呢?
逐渐模糊的视线被旁边的人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沈政宁手边实在是没什么能安慰庄明€€的东西,于是将右手反背过去,搭在他的椅子扶手上,轻轻地拍了拍。
庄明€€无处可去的目光惶然地落在他手背上,盯着他的手指发怔。
沈政宁的手筋骨分明,修长而有力,没有多余的赘肉,但也不显得瘦骨嶙峋,就是这两天一直在打点滴,血管针孔周围一片泛青,有点影响美观。
那片略显扎眼的针孔忽然提醒了庄明€€,他本来会和叶桐生遭遇同样的袭击,被那丧心病狂的父子俩轮流伤害,幸运的话躺上几个月,不幸的话也许会留下伴随终生的残疾,甚至撞上最小概率、就这么死掉也不是没可能。
但沈政宁替他挡了刀,silver赶走了凶手,在厄运降临的那个瞬间,他们俩合力把他推出了那条荒诞的命运线€€€€
不,或许还可以追溯到更早,在下着雨的路边,没有伞的他被沈政宁捡走;又或者是数年前,在下着雨的伦敦街巷,他捡走了流浪的silver。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信邪的大侦探和勇敢的萨摩耶围在他身边,一根根掰开了命运卡在他咽喉上的手指。
“最早转发受害人求救信息、发动网络舆论关注特训学校事件的博主叫‘锦瑟’,从6月10日开始,她被封了几次号,转战好几个平台,遭受大量的骚扰威胁,依然坚持替受害者发声,最终逼迫这所学校遣散关停。”沈政宁点进一片空白的个人简介页面,“也许你们需要去查一下这个‘锦瑟’是谁,”
“好的,这就查。”袁航已经初步掌握了他的行为模式,因此态度积极、十分配合,甚至虚心请教:“你能不能别跳步骤,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一个一个来吧,先说‘锦瑟’。”沈政宁说,“李商隐的诗,‘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不用我多解释了,重点是他们四个人的名字,庄明€€、叶桐生、孟梦、陈小蝶,各取一个字,就是孟梦遗书里提到‘庄生梦蝶’。”
袁航:“我去,这也行……”
沈政宁回眼望向默然不语的庄明€€:“如果那个博主确实是你认识的人,‘锦瑟’这个名字也许是一种纪念……”
“纪念你们曾经亲手打破囚笼的勇气,然后带着这份勇气继续向其他囚笼发起冲撞,向那些和你们当年一样深陷地狱、求助无门的人伸出援手。”
沉静的眸光如有实质落在发梢,像谁的手轻轻抚过面颊:“就像你的匿名捐赠,他们也在默默地做一些事……像玫瑰一样的、仁慈而无私的事。”
后半句话袁航似懂非懂,旁听的代林也一头雾水,只有庄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类的一切首先是为了生存需要,但玫瑰的颜色和香气却是生命的点缀,而非它生存的必须条件……“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
沈政宁没有解释,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点猜测,关于邹金亮的动机。叶桐生六月回老家兴城,正好是振英学校事件酝酿爆发前期,七月孟梦去世,叶桐生和孟梦的联系应该比较密切,受到了很大打击,因此去看了心理医生,确诊抑郁,八月他前往英国见庄明€€,振英学校彻底关停,九月叶桐生被邹金亮杀害。”
“捋清时间线后,叶桐生的某些行为举动就有了解释。邹金亮与振英学校利益相关,而‘锦瑟’背后则是当年的受害者,二者注定敌对到底,绝无缓和妥协的余地。叶桐生参与了对振英学校的检举,手中可能掌握着证据,所以邹金亮对他的杀意不仅仅是为父复仇,更多的应该是出于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报复心理。”
“还有最后一点,关于邹金亮为什么没有对陈小蝶、也就是陈椿女士下手。”
“这个大部分都是我的猜测:邹金亮虽然知道都有谁参与了当年的纵火,但陈小蝶改了名字、离开了兴城,等邹金亮想找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她了;而在中秋节那天晚上,邹金亮跟踪叶桐生到新柳公园,也见到了陈小蝶,但他并不认识陈小蝶,而巧合的是出于默契,叶桐生和陈小蝶彼此装作不认识,反而阴差阳错地帮她躲过了这一劫。”
“……”
庄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抬手掩住了眼睛。
那年血一般的夕照里,伤痕累累的少年抬起野兽一样的黑眼睛,告诉他“失败了也没关系,只要笼子还在,我就会战斗到底。”
他也确实将这句话贯彻始终,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保护住了陪他一起点燃地狱的火种。
作者有话要说:
*柯南道尔《海军协定》
第48章 前情
第四十八章
从公安局出来时已经天黑了,街上行人寥寥,路灯在冷峭的夜风里昏黄地亮着,迈巴赫停在街边,暖风和甜丝丝的烘焙气味在车里弥散开来。
沈政宁和庄明€€各自捏着一块白巧克力杏仁千层酥,车内隔音非常好,酥皮碎裂的细微动静像是给窗外北风撕扯枯枝残叶的情景配音。
没有人说话,那些同情的安慰、洞彻的推理、看似深刻实则懂的都懂的大道理……比起苍白贫瘠的语言,高糖高油的小点心好歹真的能提供热量和糖分,暂时驱赶走萦绕在精神上的苦涩寒意。
虽然离案件收尾还早,警方对邹金亮的审讯只是刚开了个头,后面还有漫长的拉锯,但无论是沈政宁还是庄明€€都有种“啊,结束了”的感觉€€€€
“等一下,”沈政宁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抽出两张湿巾擦手,“我就说我好像忘了点什么……没来及问袁航邹金亮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杀人犯的心理跟正常人不一样,何况是邹金亮这种祖传的反人类。”庄明€€对他的行凶动机倒不是很执着,他早就明白了人的恶意毫无来由,试图理解逞凶者的脑回路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迷茫,“也许只是偶然刷微博看到我的名字,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怕我报复他所以先下手为强。”
“嗯,这么想也能说得过去,”沈政宁摸着下巴思忖,他毕竟有伤在身,这一下午劳神得厉害,脸色至少白了一个度,但思考的惯性仍在,脑子还是停不下来:“邹金亮已经被‘锦瑟’打击得损失惨重,铤而走险才解决了叶桐生,没过多久高启辉被捕,你又在这时高调冒头,引起了他的恐慌和警惕。”
“你和叶桐生涉及的两个案件有非常明显的区别,邹金亮杀害叶桐生是有计划的预谋行凶,而在公园袭击你则明显是激情杀人,说明他已经放弃后路、不管不顾了。但通常来说底线极低的人心理阈值相对会更高,你的出现对他来说有那么大刺激吗?”
庄明€€不想他再费神,也不想在警局之外还要思考这些讨厌的事,干脆地道:“别想了,等袁航审完你直接去问他,揣摩杀人犯的扭曲心理干什么。”
他专注开车时的侧脸相当冷淡,毫无亲和力,但非常赏心悦目。沈政宁灵机一动,头上灯泡“叮”地亮起:“我明白了。凶手自以为铲除了最大的威胁,暗中筹划着东山再起,结果不小心在网上刷到了你的新闻,年轻漂亮就算了,还那么事业有成,对比他一败涂地的垃圾人生,确实很刺痛人啊,于是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起家伙就来找你报仇了。”
庄明€€:“……”
他眼珠微转,意味不明地瞄了沈政宁一眼,冷不丁开口问他:“那时在公园等救护车来,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嗯?什么意思?”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思路成功问懵了沈政宁,“你在说哪里的城门楼子?”
庄明€€淡淡地翻旧账:“你不让我哭,说不能拍下来很浪费那句话。”
沈政宁:“……”
“你刚刚说了‘漂亮’,对吧?”庄明€€薄唇开合,咬字犹如磨刀,“我虽然在国外待了很多年,但好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印象里这个词似乎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你说呢,大侦探?”
大侦探被当场抓包,一时哑口无言。
不过仔细想想,他经常被庄明€€随便一抬眼一回眸杀到,但好像确实没有当面称赞过他的容貌,都是在心里偷偷地想长得好看脾气差一点也情有可原,像silver那样十全十美的有一只就别再奢求更多了。
“是你的版本落后了,”他狡辩道,“现在网上说的漂亮英俊美丽都是一个意思,最高赞美是你可以去当童模,不信你去小€€书查,真的。”
庄明€€发出一声能缓解全球变暖的冷笑,显然已经是右滑上当的老用户了。
“不想面对某些现实,于是勉强自己把所有痛苦都咽下去,装得像没事猫一样,其实消化又消化不了,只能堵在心里,非得等某天终于受不了时才肯吐出来……”沈政宁倚着宽敞的座椅靠背,眼皮半垂,悠悠地说,“你这个习惯、或者说习性,真的不能怪我总是怀疑你的种族血统啊。”
试图转移话题但大失败的庄明€€:“谢谢你委婉的比喻,但你都已经说出那个字了吧。”
沈政宁:“看,还在跑题。”
当这份敏锐调转枪/口对准自己时,确实蛮让人头痛的。庄明€€在心里飞快权衡了一下,感觉装个可怜可以糊弄过去,但坦然直言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不带任何目的性、对心理医生以外的人剖析自己,这种事对三个月前的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三个月之后的他已经被猫塑得没了脾气,甚至开始破罐子破摔地心想,既然是猫那干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沈政宁会在下面接着他。
卸下秘密后松动的那条缝隙隐约地闪着光,引诱着他看向黑暗之外。
“我不是故意的……嗯,也不对,确切地说应该算是一种、习惯?”庄明€€还不太熟悉这种自我剖析,有点磕磕绊绊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只能接受,要不然怎么办,总不能把方向盘一扔开始嚎啕大哭吧。”
“负面情绪也是情绪,要珍惜自己的情绪,倾诉和发泄都是是正常的舒缓方式。”沈政宁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满意,“你的心理医生有没有提醒过你,你的思维方式被过去的事影响了€€€€这种‘除了我自己,谁都不能信,谁也靠不住’的心态。”
“我知道,经历过那种事的人多少都有一点。毕竟是被亲人送进去的,连血缘这座墙都塌了,还能依靠谁呢。”庄明€€说,“况且集中营也不讲人道主义,哭闹求饶都没用,找人念叨也没用,大家都是一样的惨,除了给人添堵外毫无作用。”
“出来了也是一样,我一提到那些事,所有人的脸同时往下掉,好像走到哪儿都在参加自己的葬礼,那种气氛变化只要经历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想说话了。”
说出口的话没有回应,伸出去的手没人握住,创伤和二次伤害彻底摧毁了他的安全感,所以他变得守口如瓶、从不倾诉,遇到负面情绪就把它们囫囵塞进瓶子里,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转移注意力,美其名曰“接受现实”。
“这趟还真是不白来啊。”沈政宁没来由地感叹道,“我知道了你那么多秘密,现在算是在你的城墙里了吗?”
其实你就是城墙。庄明€€在心里无声地纠正他,迈巴赫丝滑地停进车位里,他点头应道:“嗯,算。”
沈政宁扶着车门下车,吸着冷风坐回轮椅上:“那我可以点菜吗?”
庄明€€推着他往住院大楼走:“你是不是跳步骤了,一般人会在这时候直接提要求吗?不是应该先说点暖心的、富有哲理的话安慰我一下吗?比如‘我会好好听你诉苦’之类的。”
“我这不是正在听吗,”沈政宁理直气壮地指使他,“我要点‘前情提要’,被你略过的那个,快点。”
庄明€€:“……你现在又不怕二次伤害了?”
沈政宁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自我折磨,不如说出来连我也一起折磨。”
风里传来模糊的轻笑,被玻璃门关在漆黑冬夜里。
楼内的暖风和灯光很快驱散了一身寒气,病房里温暖如春,沈政宁勉强了大半天的腰终于得以解放,换了衣服躺在病床上懒散地催促:“当当当,庄总,组织好发言了吗,可以开始了吗?”
“你那个秘书语气是怎么回事,”庄明€€无语地在床边坐下,“不要对睡前故事有太高期待,也有可能听了就失眠,别怪我没提醒你。”
沈政宁严阵以待,眼睛瞪得像铜铃:“请讲。”
“嗯……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庄明€€摩挲下巴,“我出生的时候还是计划生育时代,按理说应该是家里的独生子,但我爸比较封建,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家业一定得传承下去,一个孩子不够保险,就在外面找人,偷偷养了几个私生子。”
沈政宁:“呃……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康熙王朝》?九子夺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