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 停泊 第62章
作者:梨花糖
温艽艽觉得自己胸腔开始冒火,但这火显然是不该冲着陈泊秋去的,于是越想越气,就开始阴阳怪气陆宗停:“他说的这种话你就别太当真了,也不知道是谁拉着你的手跪在床边哭到低血糖,还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卖惨,就是可惜了你都不知道。”
陈泊秋似乎没听进去她说的话,他醒来之后身体就一直是紧绷的状态,但又因为不明原因的焦虑不安而发抖,额头的汗水一层接着一层。
这些都是他身体不受控制才有的反应,单看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不舒服,温艽艽虽然早就猜到他表达能力缺陷的问题,但说实话,真的面对他这个人的时候,还真的很难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不对劲。
于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攒够了力气,撑着床沿想要起身下床。
“你要做什么?”温艽艽伸手按着他,能感觉到一股竭尽全力在和自己对抗的力道,只是明显抵不过。
陈泊秋有些不知所措,他似乎并没有认出来身前的人,也不认为这个人会停留在他身边很久,应该和之前每一个普通的白舰军一样,只是路过时的例行询问,于是他就解释:“我……出去。”
“怎么又要出去?”温艽艽一愣,“不行。我们已经不在燃灰大陆了,遇到紧急情况需要返航。现在是在回十方海角的费尼海上。这会儿外面惊涛骇浪的,你不能出舱。”
陈泊秋还是想要起来。
“陈泊秋!你有白舰军的编制,那我就算是你的上司,我让你不要动了!”
温艽艽原本以为自己得好一顿劝,没想到这么一吼,陈泊秋一下就安稳了,虽然看起来还是精神紧张,但至少不跟她挣扎了,他睫毛轻轻颤抖着,眼睫低垂,灰蓝色的瞳孔像被狂风席卷的浑浊湖水,不断震颤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艽艽觉得陈泊秋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就还是给陆宗停发了消息。
陈泊秋在这时轻轻唤了一声:“温舰长,您好……”
“哎,”温艽艽收起多维仪,“陈博士?”
“审判庭……还认……笔供吗?”
“呃……啊?哪个审判庭?”温艽艽有些没转过弯来,一时忘了海角早就只剩下军统部一个军事审判庭,专门用来审讯战犯、背德军官以及处刑,“你是说军统部审判庭?认啊,怎么忽然问这个?”
她既没明白他怎么一下就提到审判庭,又没想清楚他怎么会问到笔供的事情。
“可以给我……纸、笔吗?”陈泊秋抬手抹去下颌的冷汗,“我写、笔供。”
“你写什么笔供?”温艽艽满头问号,但还是吩咐人去拿纸和笔来。
“谢谢。”陈泊秋没有解释,只是接过纸笔,就趴在自己膝盖上,开始写他所说的“笔供”。
他眼睛不好,头埋得很低,纤细的指骨连握个笔都颤颤巍巍,写得不稳,但还算很快。
温艽艽没打扰他,专心盯着仪器,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忽然就听到“哐”的一声,门被推开了,陆宗停扯着个破锣嗓子叫魂似的喊了两声陈泊秋,把她吓了一跳。
陈泊秋明显也颤了一下,落笔有些慌乱,但还是坚持着写完最后几个字,随即温艽艽就看到他收好笔,用力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
“喂!”温艽艽来不及阻止,陆宗停从门口冲过来,震天响的脚步声又把她噎了一下。
“陈泊秋!”陆宗停扯开隔帘的同一瞬间,陈泊秋刚好从床上起来,他双手捧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稳住重心,眼看着就要从床上摔下来。
温艽艽还来不及惊呼,陆宗停就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把人接住,用力揽进怀里,往自己胀痛寒冷的胸口上按,可依旧稳不住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差一点他就要摔下去。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一样,摔下去的时候他没有尝试扶住任何东西。
陈泊秋几乎浑身上下都是湿冷一片,只有孕育着他们骨血的小腹是温热的,几乎与他毫无缝隙地贴合着,那种柔软至极的温度让陆宗停克制不住地眼热鼻酸,也让他险些抽离出身体外的魂魄缓慢归位。
陈泊秋任他抱着,没有挣扎,却也没有回应,只是急促而混乱地呼吸着。
察觉到陆宗停似乎将他抱得越来越紧,他才终于开口了:“上校……您好?”
他的嗓子像被冰锥碾过一般,说话时带着些颤抖的寒气,每个音节都破碎不堪,语气情绪也都抹得几乎不剩什么,但他就在陆宗停耳边说话,陆宗停能勉强把他的字句拼凑起来,甚至能听出里面茫然无助而又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是……陈泊秋。”
“我写好了……笔供。”
陆宗停听得脸色煞白。
他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是被晴天霹雳后的暴雨倾盆浇了个透心凉,还是被淬火的刀刃从心尖上剜过。
他想自己明白陈泊秋的意思,但是不愿意承认。
陈泊秋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叫他的名字,都是以“上校”代之,迫切地想要向他解释什么的时候,甚至会用上“您”这样的尊称。
他知道并且牢记的是,陆上校不会在他摔下来的时候接住他,更不会给他这样温柔绵长的拥抱。他不明白陆上校因何而伤心,只能确认不会是他,也不可能会通过抱着他来纡解情绪。
他不想他因为这样的错误而懊悔生气,所以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是陈泊秋。
不是别人,也没有别的目的。
不要弄错,不要误会。
可是……笔供又是什么?
陆宗停艰难咽下喉间的酸涩,看向温艽艽:“你跟他说什么了?”
温艽艽惊魂未定,一头雾水地摇头:“我觉得你要不先看看他写的东西?”
陆宗停缓缓将陈泊秋放开一些,去接他手里那张纸€€€€那确实是一份笔供,右下角签着他的名字,摁着鲜红的血印。
陈泊秋将还在破皮渗血的手指蜷起,说:“上校您……看,漏的、错的,我改。”
“嗯……我看看。”陆宗停轻声答应,勉强让自己的视线和思想都集中在那张单薄褶皱的纸上。
最前面的一句,是审判庭罪犯笔供常见的开头。
【本人陈泊秋,无家,无亲,无职,有罪。现对罪行供认如下:
罪行一:私自混入燃灰大陆行动队,违反军统部编制管理规则。
罪行二:在燃灰大陆行动初期,擅自携带海角资源远离基地,被行动队指挥官发现后不知悔改。资源珍贵,指挥官被迫追缴,不慎进入密林,导致耽误军队要事。
罪行三:犯下罪行二后,畏罪潜逃返回海角,并在军队内酗酒。
罪行四:在双方存在隔阂前提下,因酒后失控,刻意对林荣平上将言语中伤,致其重病难愈。
罪行五:违背指挥官命令,擅自带领普适疫苗培育关键人物前往行动队任务一线,并助其完成畸变,致其死亡,罔顾行动队和海角民众安危。
罪行六:将带病血浆错误给到行动队队长使用,致其重病难愈。
罪行七:因误判,私自放生野生健康犬种,致其坠入金水河死亡。
罪行八:多次占用重要、珍稀医疗资源。
再次重述,本人陈泊秋,无家,无亲,无职,有罪。现对以上罪行供认不讳,签字画押为证。】
“陈博士,沈队没事啊!”温艽艽看到这一条就忍不住了,“我忘了跟你说了。你病糊涂了,当时候你已经拦住我们了,病血我们没有给沈队用,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有,上将也没事啊!他今天才跟陆上校通讯过!”
她瞥一眼魂不守舍眼眶通红的陆宗停,踢了踢他的小腿:“陆上校说句话啊!”
陆宗停呛咳着,喉咙微哽,明显回不过神来,含糊半天就“嗯”了一声。
陈泊秋一动不动地看着温艽艽,眼里蒙着雾气像是有泪,但是细看起来又空洞干涸:“他们在……哪里?”
“上将在海角,沈队就在你下面的舱室,我去把他叫过来!”温艽艽殷勤地道。
“不、不用,我……不能见,我……”陈泊秋自言自语一般重复了几遍“不能见”,又说,“我改……就好。”
不能见林上将和凌澜博士,这是很早之前陆宗停就明确说过的。后来陆宗停也告诉过他,不要随便接近沈栋许慎他们。
陆宗停小心翼翼地拥着陈泊秋,示意温艽艽可以去叫人,温艽艽点了点头就跑了出去。
陈泊秋将那两行字划去,纸张依旧放在陆宗停手里,他仿佛如释重负一般低低叹了一声:“上校……我、庭上,可能、说不清……带这个去……就好。”
“以前……都认。”
“你带着……吧,我、我就下船了……”
他虽然罪行累累,但以前从来没有真正上过审判庭,因为海角认为他根本不需要审判,直接定罪即可,所以都是直接让他写好笔供后,人就送上刑架,或者流放。
原本他以为陆宗停会在审完他之后就直接让他在燃灰大陆流放,但显然是因为他人一直不太清醒,耽误了审讯工作,行动队又急需返航,他才被迫带他回海角接受审判庭审判。
他常常犯糊涂,说不清楚话,上了审判庭担心误事,所以直接写笔供是最好的选择,海角会认的。
“你确定,这些都是你的罪?”陆宗停竭力按捺着情绪,尽量平稳着声线问他。
“是我的罪。”陈泊秋点头,用的是审讯问答的形式回应陆宗停。
陆宗停苦笑:“这和你之前跟我说的并不完全相符,你在说谎吗?你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陆宗停,苍白的脸上满是茫然不知所措:“上校……我、不太明白……”
没有什么人愿意听他说话,更何况是他的解释,久而久之他就不懂得应该怎么向别人解释,说出来的话都苍白笨拙,比谎话更像谎话。
他从前的解释,陆宗停都不信,所以他想,把陆宗停不信的事情,都写成他的罪过,应该就比任何言语都要可信了吧。
可是现在,他好像又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陆宗停颤抖地吸了口气:“你觉得你不写出来,这些所谓的罪行里,就真能把我摘干净了?”
“我、怎么写……好?”陈泊秋苍白着脸问,“我……改,不能、害你。”
“为什么不能害我?”陆宗停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泊秋。
听起来很简单的问题,陈泊秋却好像无法回答,他嘴唇微颤着,没有意义地重复着“不能害你”这样的话。
“我在问你,为什么你总是说不能害我?”陆宗停逼问,“凡事都有因果缘由,回答我,为什么?”
陈泊秋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却仍旧是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所以根本答不出来,只是苍白着脸摇头。
“那我猜一下,可以吗?”陆宗停捧着他湿冷的脸颊,“你看着我,告诉我,我猜得对不对,可以吗?”
他不会表达,那让他来教他。
“你怕我被定罪,怕我被革职,对吗?”
陈泊秋点头,额间冷汗如雨,陆宗停没有掐他的脖子,却让他比那时候更加窒息痛苦。
“别紧张,看着我的眼睛,”陆宗停用指腹轻抚着陈泊秋脸上的晶莹薄汗,一边安抚一边又问,“你怕我受刑,怕我死,对吗?”
陈泊秋又点头,陆宗停的安抚似乎收效甚微,他呼吸更加急促凌乱,喘息间喉咙里甚至逸出轻微的呜咽声,像绵细的刀片剜在陆宗停的心上。
陆宗停下颌像快绷断了一般,他咬了咬牙,继续问:“所以你想把所有罪名都扛下,替我被定罪革职,替我受刑,甚至替我去死,对吗?”
陆宗停话音刚落,外边惊雷四起,几乎要撕裂天幕一般的巨响,将陈泊秋身体里紧绷着的弦劈得粉碎,也让他心脏疼得仿佛四分五裂一般,他抽搐着张大嘴唇艰难呼吸,想要去捂住自己的耳朵,手却僵冷一片。
但他的耳朵却被一双温热粗糙的手捂住了,那双手顺势将他带进那人的怀里。
陈泊秋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他好像问过他,你爱我吗?爱我爱到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为我去死吗?
那时候自己想回答的是……
我爱你。
陆宗停以为雷声太响,心跳太急,导致自己出现了幻听,他僵硬地低下头去,艰涩地问:“你说什么?”
“我……爱你。”陈泊秋一字一顿,像学习陌生语言一般,艰难却清晰地吐出了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