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 停泊 第10章
作者:梨花糖
雷明刚从椅子上起身,陆宗停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接住陈泊秋揽进自己怀里,他新换的白大褂,后背整个湿透了,灰白的脸上也全是冷汗,人已经昏厥过去,苍白的脖颈无力地后仰着,被上面的脖环牵扯出青筋和血丝,牙关却不知道为什么咬得死紧。
“陈泊秋,醒醒,陈泊秋!”陆宗停完全无视旁边一圈围观的人,焦急地叫了陈泊秋好几声,他没有一点反应,甚至没有呼吸声,只有睫毛轻轻颤抖着,牙也紧咬着不松一分。
陆宗停低咒着用拇指用力按他的下唇,陈泊秋无意识地闷哼一声,那里终于松动,却是瞬间就汨汨地涌出血来,人也好像清醒了一点,开始怕冷似的颤栗着,艰难地喘咳起来。
陈泊秋的肺病应该是先天不足,一直没有治愈,却也没什么要紧,陆宗停只知道他呛血的时候要咳出来不能忍着,咳出来他被瘀血堵住的肺管才能疏通,才能呼吸。
陆宗停松了口气,托着他的后脑,将人往自己怀里揽,哑声低沉地道:“好了,回家了,不开这几把艹蛋的破会。”
他依旧无视会议室里的人,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大步离开。
第8章 梦魇
陈泊秋肺里疼极了。
65年前在空洞城被树干捅出来的血洞,至今都没有完全愈合,空气和血流穿过都疼得他呼吸困难,有濒死一般的窒息感。哪怕他从小就习惯于在半窒息的情况下呼吸,也依然会有觉得艰难的时候。
65年前他就应该死了。变种军里像他这样身手矫健的人并不在少数,他唯一的优势也就是洛斯特S580,但哥哥比他做得更好。
在空洞城拿走哥哥的S980去制服山洞外的听龙之后,他知道自己彻底没有用了。S980的后坐力相比起S580,是指数倍的增长,是那种血肉骨骼都分崩离析的震颤。
他想问问哥哥,用S980的时候疼不疼。
疼的话,可不可以不要再用了。
他哥哥也是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躯,并不是神话里刀枪不入的不败战神。
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动弹不得意识模糊,变成了战友的累赘,但是哥哥坚持要带他回家。
“少将,放弃吧,他伤得太重了,活不了的。”
“死亡通知只有十字灯塔能下,泊秋他还有呼吸,”林止聿将他背在自己身上,用自己的军大衣将他紧紧裹着,生怕他摔下去或者着了凉,“你们先走,不用管我们,我负责带他回家。”
“如果还有剩余的听龙,你们都会死的!”
“那就一起死,”林止聿啐掉口中的鲜血,喘息着笑道,“我是做哥哥的人,本来要比他先走才对,一起死也还算凑合。”
战友们劝他不动,痛心疾首:“少将,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他们忽然恸哭起来,哀声震天,似惊雷怒海,山崩地裂,震到陈泊秋千疮百孔的肺里,把脆弱的血肉撕扯得七零八落。
“少将!你拼了命地要把他带回家,可他最终要让你死在家门外,连骨灰都没剩下啊!”
“陈泊秋是个逃兵,是个罪人,他才是那个最应该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应该是你啊少将!”
“少将你放下他吧,别带他回去,求求你,我们求求你了少将……少将!!”
他们冲上前来,每个人都是血肉模糊面目狰狞,哭喊着要把他从林止聿身上扯下来。
但是林止聿用一条大衣将他们紧紧地裹在一起,他们扯不动半分。
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不应该带我回家,你把我放下来吧。
陈泊秋想说,但说不出来。
他在想是不是因为他马上就要死了,可他却忽然又能睁开眼睛。
他看到血红色的天空,苍白的大陆,还有灰暗的海洋。看到浑身是血的林止聿,缓缓跪倒在崎岖的礁石上。
而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安然无恙地站在东风舰的甲板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林止聿艰难地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被鲜血和伤口模糊了的笑容,哑声说:“泊秋,哥就送你到这里了。”
“别听他们的,别害怕,哥……”
不怪你。
冰蓝色的硫酸火像海啸一般将林止聿淹没了。
火焰消散后,林止聿也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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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陈泊秋从梦魇中惊醒,想喊哥哥,被脖环死死扼住的喉咙却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觉得自己像在水里,浑身都湿透了,水流倒灌进肺里,他在昏迷中险些窒息死去。
醒来之后,他很快适应周身的疼痛,攥紧身侧的衣料低低呛咳着,将呼吸调整得平稳下来。
他的眼镜不知道在哪里,仅剩的左眼视野不够清晰,视角也不全,但他大概辨认得出来,这是陆宗停的三栖车,整个十方海角能配备三栖车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他真正确认这是陆宗停的车,还是因为听到了驾驶座上沈栋的声音,他在用多维仪安排工作。
陈泊秋是走下讲台之后就没什么意识了,大概推测一下,应该是沈栋好心要把他送回去吧。
他等沈栋结束通讯,就开口叫他:“沈、队。”
他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发出来的也都是气音,难得的是沈栋听见了。
“陈博士,您醒了?”沈栋微微侧过头,温和地道。
“嗯,谢谢…你。”陈泊秋慢慢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忽然觉得小腹有些不正常的酸痛,头也晕得厉害,有些想吐。
“啊?谢什么?”沈栋有些懵。
“停车吧……”陈泊秋按着小腹,脸上虽然只看得见困惑看不出难受,但下意识地蜷了蜷腰背,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我下车。”
沈栋更懵了,放慢了车速:“怎么了?不舒服吗?您刚刚晕过去了……”
“叫醒我就好,”陈泊秋轻喘一声,像叹了口气,“宗停的车,你下次……不能让我上来。”
“可……哎博士!!”
陈泊秋有些晕眩发冷,反胃感也越来越强烈,酸水一阵一阵地逆流烧心,感觉到车速慢下来了,想着早点下去好,就伸手去掰车门,把沈栋吓得一个急刹车,惯性作用下陈泊秋头就重重地在车门上磕了一下。
陆宗停暴躁的声音忽然在他右边响起来:“你会不会开车啊沈栋!!”
沈栋欲哭无泪:“你刚刚也不说句话……”
“你们不聊得挺好的,我插什么嘴?”
宗停,也在车上吗?
他刚刚应该在休息吧,被他吵醒了。
陈泊秋抚着撞到的地方吃力地想着,晕眩感越来越强,他摸不到车门上的按钮,还被陆宗停攥着胳膊扯了回去。
陆宗停没想到陈泊秋坐都坐不稳,跟喝醉了酒似的,他的力道没轻没重,差点把他从座位上拽下来,他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把人搀起来,嘴里片刻也不停下:“道谢找错对象也就罢了,还装看不见人。”
陈泊秋其实也就是被陆宗停拽得晕乎了一瞬坐不稳,回过神来之后就撑住了座垫,把重心都转到自己身上来。
陆宗停恼起来:“乱动什么,你以为我愿意碰你?”
“……吵醒你了,我、没看见。”右眼失明让他丢了一半的视角,没有眼镜,剩下的左眼也不太看得清楚,陈泊秋尽量简短地解释,“你休息,我下车。”
他话说得不清不楚,呼吸间肺里的嘶鸣声倒是很刺耳,陆宗停听得皱起眉头:“你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休息休息,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吃不得苦吹不得风,种个花也能累得犯肺病?”
“上校,”沈栋实在听不下去了,“陈博士经常关注我们前线的作战情况,你一个月没几天合眼,他都知道,我们缺药品他也知道,很多药都是他想办法帮我们补过来的。你别……”
沈栋忽然短暂沉默着,随即叹了口气:“别这么跟他说话。”
陆宗停动作僵住,橄榄绿色的眼眸暗沉,心里复杂得像一团被猫挠乱的毛线球,说不清自己是应该烦陈泊秋一天到晚联系沈栋,还是感动陈泊秋这么关注他们。
就他这么晃神的一瞬间,陈泊秋已经挣开他,推开车门下车吐了。
虽然吐出来的都是些酸水,但是滚烫酸涩的液体从被脖环压得狭窄薄弱的喉管呛出,还是很疼。他一只手覆在自己颈间,另一只手颤抖地往下探着,慢慢往地上跪。
他腰腹酸疼浑身乏力,站不住了,但是没有想去扶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边的东西能不能碰,所以只能选择跪下去。
但是有人扶住了他,那只手的温度和触感跟刚才攥住他的是一样的,只是这一次力道很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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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泊秋抬起头,视野灰暗而模糊。只有那一双橄榄绿色的眼睛,能看得清晰又漂亮。
从他出生那一天起,天上就已经看不到星星了,但是从第一次在基地见到还是孩子的陆宗停,看到他眼睛的时候,他就会想,如果星星有颜色,应该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吧。
明朗而不刺眼,清冽而不冰冷。
对他来说,有多温暖就有多遥远的颜色,现在已经遥不可及了。
“宗停……”陈泊秋忽然用很轻柔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意识到不对,他才迅速收敛克制,声线归于平淡,“宗停。”
大概是,又病糊涂了吧。
其实陈泊秋声音很哑,也太轻了,细微的差别,陆宗停是分辨不出的,他只当他是叫了他两次而已。
“嗯,”陆宗停应了他一声,“还想吐吗?能忍就忍吧,看你什么也吐不出来,晕车吗?”
陈泊秋摇头又点头,思考着陆宗停下车来找他的原因:“我吐车上了?”
“……没有。”
陈泊秋没什么表情地点头,要不是他脸白得像纸,眼睛也涣散得像是随时都会晕过去,还真就跟他平时没什么区别。
他等了一会儿,看陆宗停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说,就哑声道:“我回灯塔了。”
陆宗停攥着他胳膊的手用了力,语气不悦:“又回去跟那帮傻狗开会?”
“结束了,我做实验。”陈泊秋说。
“你这个样子怎么做实验?你知道你在会议室里吐了一地血没?”陆宗停毫不夸张地道。
陈泊秋哑然片刻,摇了摇头,然后觉得自己更应该回去做清洁,他的血在灯塔的人眼里看来,比病毒还要肮脏。
“能做。”他回答陆宗停第一个问题。
“……”陆宗停气结,心心念念着沈栋的话才没有又发脾气,按捺着不悦道,“你的肺病到底要不要紧,是不是恶化了?”
陈泊秋怔了半晌才摇头:“一直这样,今天麻烦你了,谢谢你……我回去了。”
陆宗停仍旧没放开他,忽然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别回去了,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都别回去了。”
陈泊秋没听明白,没有反应。
“跟我去燃灰大陆,”陆宗停看陈泊秋还是跟个石头一样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就把许慎说的事情告诉了他,“反正变种疫苗现在基本稳定了,普适疫苗又进展缓慢,到前线去,说不定有意外收获。你不是想研究植物感染吗?那里很多植物,说不定还有一些没被感染的藏在犄角旮旯里。”
陈泊秋还是沉默着没有回应。
陆宗停开始忍不住了:“你好歹是个白舰,一直不上前线也说不过去吧。”
其实陆宗停说的这些,都不是陈泊秋在思考的事情。他明白“畸形种组织”这短短五个字背后深渊黑洞一般的危机感和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