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里的哑巴 白房子里的哑巴 第24章

作者:季少堂 标签: 古代架空

  那身穿侍卫衣服的正是长生。先前思明看他练骑射练得卖力,一高兴,就问他要不要跟着来打猎。长生自然大为心动,又担心自己不是开阳府的人,不能一起去。思明灵机一动,说这个好办。到时候你换上我家侍卫的衣服,大伙儿混在一起,就认不出来了。

  长生大喜,立刻答应了,当天就穿着开阳府侍卫的衣服混在队伍里。这次大家骑的都是高头大马,他驾驭起来不很灵便,好在走的不快,没出岔子。他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阵仗,觉得新鲜之极,但还是忍着不去左顾右盼,更不敢跟别人搭话。其他人见他是生面孔,但因为是思明带过来的,就猜到是三殿下把外头结交的朋友带来开眼,反正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也都不管这闲事。

  思明见长生这边没事,就回去跟将官们走在一道。跟来的这些人里,不少是想趁这机会巴结向上的,都知道思明在春试上长脸,皇帝又请了国子监大学士给他当老师,看来这储君的位置不说十拿九稳,七八成把握总是有的。之前他在那里疯跑,大家追不上,这会儿人回来了,就有几个想上去套近乎。不过思明左边的位置叫何川占着,众人挨挨蹭蹭的,终于有个监正抢到了他右边的位置。。

  思明正跟何川说得高兴,已经把大前年跟前年的打猎说完了,开始抱怨去年春猎自己还没玩儿够,赶上下大雨,只好草草收场。他说到这里忽然担心起来,忧心忡忡地问,“老何,要是明天下雨可怎么办?!咱们走了那么远,结果什么都没打着就回去,那还有什么意思。”

  何川被他烦得不行,一路上先是担心打不到大野兽,现在碧空万里的又开始担心下雨,没好气地说,“下雨怕什么,正好回去睡觉。”

  旁边的监正看机会来了,插嘴说,“殿下放心。下官出来前算过,四月六,宜畋猎,保准不会下雨。”

  思明听到有人搭理,顿时很有兴趣,转头问他,“你还会算命啊!那你有没有算过我们能打到些啥?可别尽是兔子了,能不能打到狍子狐狸?”

  那人就信口胡吹,“殿下是武曲星下凡,紫微星保佑。这次又有武状元助阵,别说狍子狐狸,就算野猪野熊,那也是手到擒来,满载而归,那个满载而归……”

  思明在宫里待的时间长了,也知道这人在阿谀奉承,但到底是个吉利话儿,就笑了起来,说好,要是明天我打到了野猪野熊,那就重重有赏。要是打不到,你去给我抓一只过来。

  那人只听到前半句“重重有赏”,就一叠声地“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周围人看他不要本钱地拍马屁,都觉得肉麻。只不过别人光是心里想想,何川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思明那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另一边相比之下就安静多了。思昭虽然也穿了轻甲,有随从替他背着长弓箭囊,但他喜静不喜动,每次春猎都射不了多少猎物,只因为习俗这样,一起过来助个兴罢了。他这时骑在马上,间或跟旁边的将官说几句,目光扫到思明跟何川,心里就是另一番思绪。

  这几天思明虽然没来找他,他却一点也没缺了开阳府的消息。那天他派侍卫跟着思明离开,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人才回来禀报,说看到三殿下进了悦来客栈,不多久就跟何状元一起出来了。

  思昭原来预备着思明去找远芳,听说他去找了何川,反松了口气,心想那两个一向交好,思明在自己这里碰了钉子,去找何川诉苦也不奇怪。

  只听那侍卫又说,“属下看他们走了,本想立刻回来的,但后来看到苏先生也从客栈里出来了。”

  思昭的神情就冷了,“你看清楚了?”

  那人说,“看清楚了。三殿下和何状元先离开。苏先生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思昭先是没说话,跟着轻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路?”

  那人以为他在问自己,答道,“他们走的是两个方向。三殿下和何状元是去酒楼。苏先生是回自己住处。确实不是一路的。”

  思昭没再多说,让那人下去了,心想要是换了从前,就算远芳知道了议婚的事,也会明白其中的利害和不得已,决不会横生枝节,而自己也必定在日后好好地补报他。但眼下两人已生了罅隙,再去多做解释,反显得自己理亏。何况何川身份不明,居心莫测。苏远芳跟他在一处,对自己又诸多隐瞒,总要查清了其中蹊跷再做道理。

  他一向沉得住气,之后的几天也没去找思明或远芳,只是每次出府时,总不禁向街口看一眼,却也看不到有人过来。

  再过几天,去打听何川消息的亲信进府回话,说探子又去了几次得意楼,问清楚了,何大爷平常没别的喜好,就爱打听个其他客人的小道八卦,那些侍卫几时交班,几时过来逛,中意哪个姑娘儿,跟哪个争风吃醋,谁出手大方,谁手紧又好面子……都问得齐全,就差没跟人比大小了。

  思昭心想,何川打听的这些,都跟御前侍卫有关,看来总有什么是要着落在那些人身上的。但究竟是什么,却还不得要领。

  那亲信继续回禀,“还有那些金的玉的,属下也找银楼掌柜看过了,都说成色很好,但不像中原的手工,倒像是关外的东西。”

  思昭点了点头,心想还是龙磐眼光老辣,看出何川使的是毒龙枪。他身上的东西又来自关外,只怕跟北燕脱不了关系,那认识苏远芳也就说得通了。

  何川的身份既然抽丝剥茧,他的一举一动也就有了脉络可循。这人处心积虑,先结交了思明,又借狎妓打探宫里的消息,还隐瞒身份参加春试,这些举动自然都是别有用心。但眼下他是新科状元,正是风光的时候,又跟思明交好,除非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不然就算揭穿他身份,思明一求情,最后多半小惩大戒,不了了之。要是这样的结果,也不值得自己多费心思……

  思昭想到这里,一抬头,看到思明和何川正双骑并辔,一个偏着头,比划着手,兴致勃勃地说话,另一个懒洋洋地听着,不时回上一句半句,惹得对方开怀大笑,心里不禁一动,跟着又低低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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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快走

  这几天天气和暖,城里的达官显贵忙着出游打猎,城外的军营倒还得日常操练。营里只有几个老兵是闲的,三三两两坐在空地上晒太阳。白房子外头有两个看守已经换了单褂,一个抱着件旧棉袄,在抓里头闷了一冬的虱子,另一个就看他抓,嘴也没闲着,吹牛说,“要说当兵的,那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不用说,咱龙大将军打仗又来得,做人又来得,上到皇帝下到百姓,谁不夸一句神威盖世,国家栋梁。”

  前一个专心致志地抓虱子,没搭理。另一个也不怕没趣,继续说,“中等的呢,喏”,他大拇指朝胸口比比自己,“打了十几年仗还是囫囵个,又没死又没烂,当个闲差,饷银照拿,逢年过节的贴补哪次也没少。过两年干不动了回老家,上头体恤,还能再发一笔银两。”

  前一个听他自吹自擂,嗤笑说,“就你这德行还是中等,那下等是咋样的?”

  另一个嘿嘿笑,“这下等嘛,就是当了几十年兵混不上个伍长,老了只能给娘们儿守院子,也没婆姨儿孙,到了了一伸腿一瞪眼,拾掇拾掇就光腚入土了的老哥你了。”

  前一个越听越不对,末了大怒,把棉袄一扔,上去揪着那人要打。那个被揪住领子,连声告饶,说别别别,咱哥俩谁跟谁……啊哟别打脑袋,我操你还真打!

  前一个恼他嘴贱,还要再打。另一个往远处一指,说,“来了来了!有人过来了!!他妈的你还打!”

  打人那个顺着指的方向看,真有人拉了架板车过来,就松开手,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打不死你个嘴臭的!”撂下他走了。

  挨揍那个哼哼唧唧从地上爬起来,跟在后面一起迎了上去。

  来的那人四十多岁,隔老远就打招呼,“赵大哥,杜二哥,今儿是你俩个当班啊。”

  姓杜那个嘴贱,眼神也差,眯眼认了半天,认出来了,说老钱!你多咋来啦?

  老钱向后努努嘴,“我能有啥事,送东西来了。”

  姓赵的说,“今个儿就送,早了吧?”

  姓钱的干笑说,“不瞒两位老哥,我呢,在老家寻了门亲,送完这次,下次不定啥时候来呢。所以跟梁将军说了,这次提早来,连秋天的份一起送了。钱是不急,多早晚我回来了再结。”边说边把清单递过去。

  两个老兵看看板车,上面堆的大件是床褥被子,中件是衣服鞋袜,小件是木梳铜镜,头油香粉,都是集市上随处可见的劣等货色,数量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姓钱的在前头拉着,后头还有一个帮着推车。

  白房子里那些妇人虽然伺候的是官兵,日常开销却不在军费里头,除了饭食算在营里的,其他衣物妆奁都是从收来的钱里拨一部分,从外面买了送进来,再按每屋的份额分配。这时赵大一边点数一边抱怨,说那么多东西,可不得用到明年去。你小子是把卖不出去的次货全塞过来了吧。

  老钱忙指天罚咒,说送来的都是好东西,

  杜二说得了,你也不用赌咒,到时候应了不好看,你送来的要真是好东西,里头那些也配不上呢。

  姓钱的嘿嘿笑,说配得上的,配得上的,又腆着脸说,“兄弟还有一件事,求两位哥哥行个方便。”他咽了口口水,“不怕两位笑话,兄弟我在京城几年,早听说这里的娘们儿都是从前的贵人小姐,个个长得赛过天仙,一直也没福来逛逛。这临走临走,要是老哥们容我进去开开眼,就是积了大德了。”

  赵大刚要说话,杜二拦在头里说,“老钱,这你就不懂规矩了。这是啥地方?是军营!哪是外人随便能进的。”

  老钱很识相,立刻摸了两把钱送到两人手里,陪笑说,“小本生意,多了没有,给两位老哥打酒。”

  杜二收了钱,得意洋洋地看了姓赵的一眼,意思是怎么样,不但省了劳力,还落着好处。

  这白房子一溜排开,说多不多,二三十间总是有的。姓钱的殷勤,和帮工一起快手快脚把东西分好了,又拉着车,逐间屋子给送进去。他们带来的东西虽然不值钱,却占地方,拿在手里老大一堆。光衣服被褥姓钱的一个人就捧不下,那帮工就在后头抱着那些瓶瓶罐罐。两个老兵跟在旁边嬉笑,也不去帮忙。

  那些妇人的住处只有外面有门闩,赵杜两个直接过去把门打开,让另两个进去,把东西搁在床上桌上,再把要换的收走。白天士兵都在操练,没人来逛,里头的娘们都没着妆,一个个面目浮肿,头发蓬乱,有几个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屋子又只有一间,人一进去,就什么都看到了。好在她们也没寻常女子的惊慌羞窘,有开荤腔调笑的,有挑剔东西不好的,大部分还是不理不睬,就跟没看到有人进来一样。

  这样送了十来间屋子,杜二在旁边抱着手臂嘻嘻笑,说咋样,是不是都跟仙女儿似的?

  老钱苦着脸说,“老哥哥,不是我说一句,你们这些军爷,可真的是……可真的是……咳,不挑捡。”

  姓赵的说,“你也不看看这营里多少人,赶上热闹时,能排上就是便宜了,还顾得上美丑呢?也就是个个都猴急,毛手毛脚的,衣服废得多了。就你送的那些脂粉,要不是伺候官爷,平常还用不上呢。”

  老钱说,“是,是”,跟着又进了一间。屋里的妇人二三十岁,虽然蓬头垢面,还看得出几分颜色。她坐在凳子上,见有人进来了,也没站起来,也没说话,光是看着他们。老钱抱着被褥过去往床上一搁,正要走,忽然听到当啷乱响,回头一看,是帮工的手滑,把胭脂香粉掉了一地。

  老钱立刻跺脚骂起来,“你瞎了眼的!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那人被骂得半点不敢吱声,蹲下去捡那些碎片。那妇人一直呆呆看着他,这时也附身去捡。但瓶罐碎了一地,哪里捡得干净呢。那人正抖着手把那些碎的烂的拢在一起,忽然看到有什么一滴滴落在地上,再一看,是那妇人抓着一块碎瓷,瓷片已经割破了她虎口,鲜血淌了满手。但她兀自用力抓着不肯松手,就像觉不出疼痛一样。

  那人抬头看着她,颤声说,“你,你的手……”,哆嗦着伸出手,想要去看她的伤口。

  两人的手刚一碰到,那妇人像被火烫着一样,猛地一甩胳膊,把那人的手打开。这一下把流出的血都溅到那人脸上。妇人看着对方的脸呆了一呆,跟着扔掉瓷片,站起来在他胸口狠狠一推,尖声叫起来,“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快走!快走啊!!”那人刚直起身,就被推得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两个老兵在门外听到响动,已经过来了,就看到那妇人不顾一手鲜血淋漓,从桌上拿起镜子水瓶,没头没脑地往他们身上砸。三人料不到这女人忽然发癫,见她连哭带叫,像疯了一样,都吓得连连后退。老钱见那帮工还愣在原地,忙过去一把把他也拉出来。那妇人扔空了桌上的东西,连着鞋子衣服,枕头被褥,只要是能拿起来的东西,全一股脑儿朝他们砸过来。

  几个人慌不迭地退到门外,那妇人还要恶狠狠地扑出来,但冲到门口,突然定住不动了,张着嘴,也不叫了,脸上容色扭曲,大白天看着还是叫人害怕。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瞪着眼前的人,过了会儿,忽然回转身,重重关上门,在里头一径悲号起来,哭声凄厉,不忍卒听。

  那四个惊魂甫定,最后还是姓钱的开了口,“这,这娘们,咋那么大气性?是不是那个,新来的……”

  杜二吐了口唾沫,说呸!早来了八九年啦,再贞洁烈妇也被骑烂了,今天吃错了药发这人来疯,边说边瞪了帮工的一眼,看到那人低着头,全身抖个不停,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又想到他是姓钱的带来的,就没好气地说,“得了,你们也别送了,再来这么一出,人都闹起来,四十军棍谁也跑不了。”

  姓钱的上下赔了几十个不是,又把那帮工骂得头也不敢抬,两人把剩下的东西送到库房里,又给赵杜两个再塞了一吊钱,才灰溜溜地走了。

  这两个拉着板车,默不作声地闷头走了两里地,直到再也看不到身后的营房,姓钱的才停住脚,伸手抹了把汗,苦笑说,“刚才真把我魂儿都吓出来了”,又问另一个,“苏先生,你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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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就当她们死了罢

  远芳知道自己在营里的神情瞒不了人,所以一直低着头,又竭力咬着嘴不出声。这时他抬起头,姓钱的见了吓一跳,说你,擦擦脸上。远芳就去擦,但他脸上的血迹已经凝成褐色,有几处没能擦掉。

  他放下手,对姓钱的拜了拜,哑声说,“钱爷,多承你关照”,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送过去。治疫那会儿宫里给了他一千两银子,除了给长生和华英带回去那些,剩下的已经都在这里了。

  姓钱的连说不敢当,接过银票飞快点了数,心想,原来这些郎中这么有钱。他现在心放下了,舌头也活络了,就夸自个儿,“要说我老钱开价是高的,但一分价钱一分货,要不是能办下这事,我也没这脸收这银子。”

  他自称自赞了两句,想到刚才那情形,亲人对面不能相认,也是惨得很,就又叹气,跟远芳说,“我早劝一句,你也不能听。营里那些娘们就没见过出去的。今天是见到了,说句不好听的,往后就当她是死了罢。”

  远芳口唇颤抖,说不出话,心知那人说的不错,因罪发放的营妓不像寻常妓女,没有官家赦令,不能赎身自赎。但发放她们的是当今皇帝,那除非皇帝死了,不然这些人就要不人不鬼地熬一辈子。自己身份卑贱,明知亲人受苦也不能相救,想到这些,心里疼得像被利刃剜割。

  两人走了一段,姓钱的在分岔口停下,说,“苏先生,我朝那边去,你还是回城里?”见远芳点头,就好心提醒,“这天马上要黑啦,你从这里进城,路可不好走。听说以前还摔死过人呢。”

  远芳不回答,心想我已经做了十几年睁眼瞎子,哪有福气在这里摔死了。

  两人分手后,远芳一个人上路。果然太阳一落,道路就看不清了。他也不看脚下,也不分辩方向,只一个劲儿磕磕绊绊往前走,摔倒了,就挣扎着爬起来。一直走到深夜,终于看到前头影影绰绰,有了城墙的轮廓。

  他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城下。这时城门当然是关着的,他伸出手,扶着墙上粗糙的砖石,这才觉出腿脚已经酸痛得站都站不直了。他靠着墙慢慢坐下,抱着膝,看着过来的路。夜深了,周围又冷,野草里升起的雾气越来越浓,一团团相接,直到四周都是灰蒙蒙一片。他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白睁着眼,想着这些年自己惦记亲人,总盼望她们能吃饱穿暖,平安无事。却不知道她们和自己离开不过百里,正每天被人作践,受尽苦楚。他想着这一堵城墙分隔了骨肉,墙外是鬼蜮,墙里是监牢,想着自己挣扎了这些年,现在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除了回进那牢笼,竟再也没其他的地方可去……

  他从夜色深重一直坐到东方泛白,到末了,心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一句,“从今往后,就当她们是死了罢,就当做是死了罢……”

  天慢慢亮了,有一两个挑担的,拉车的过来,都在城外等着开门。这些人越聚越多,看到远芳神情木然地坐在墙边,身上肮脏不堪,都离他远远的。后来守城的士兵来了,打开城门,那些人就一哄而入。

  远芳跟着站起来。他走了半宿,又坐了半宿,这时两条腿又痛又麻,像被千万根小针攒刺,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挪,再多走几步,才好了些。

  城里的店家都已经移开门板,张罗着招揽生意,小贩们大声吆喝,牛车马车从道上辚辚经过。这些他全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住处。他推开门,看到华英和衣趴在桌上。旁边还放着纸笔,但墨已经干了,油灯灯芯也已经烧尽了。

  远芳有些负疚,想着自己一夜没回来,这孩子怕是也提心吊胆等了一夜。他叫了声“华英”,话一出口就吃了一惊,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华英抬头揉揉眼,看到远芳站在跟前,立刻现出欢喜的神情,跟着见他满身泥水,样子狼狈,又害怕起来,站起来急急忙忙地问,“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摔倒了,有没有伤着?还是生病了?”

  远芳拿笔写了几句,说自己昨天晚上出诊,误了进城的时间,眼下感染风寒,不是大事。华英看看他,不大相信,但也没敢多问,赶紧去打来热水,又拿了干净的替换衣服。远芳看他忙前忙后,不想再让他担心,就草草洗漱一下,又换了衣服。

  华英硬把远芳拖到床上躺下,有点想去搭他脉息,伸了几次手,还是没敢,看他脸色比先前好了些,也稍微放下点心,说,“先生,我去上学了。你睡一觉,出身汗就好了。今天别出去了。”他迟疑了下,又说,“刘婶婶昨天来过两次,说长生哥哥本来前天要回来的,但一直没回来。她急得很,听说先生认识宫里的人,想求你打听下他去了哪里,几时才回来。”

  远芳记得华英提过,说长生要跟开阳府那些人一起去打猎。换了从前,他就算不去开阳府,也会设法去天璇府打听。但现在他心里不但憎恶宫里的皇帝,对思昭也生了疏远,听华英这样说,只点点头,心想长生的性子越来越野了,等他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华英再三叮嘱他不要出门,自己出去不到一刻又转回来,把几只瓦盆搁到窗槛上,这才离开。

  远芳等他走了,就从床上起来,披着衣服走在桌前。桌上一册《千金方》翻了小半本,旁边的纸上密密麻麻记了各种心得和不明白的地方。他看了看,把纸张夹在书里收起来,又走到窗边。几只瓦盆里种着不同的药草,茎叶卷曲,迎风微微颤动。思昭带给他的种籽已经发芽出叶,但长得慢,又一直细细弱弱的不够茁壮。华英不知道种这些药草来做什么,但因为远芳看重,他也跟着上心,总记得每天将瓦盆放在能晒到光的地方。

  远芳看着这些细弱的茎叶,忽然生出莫名厌恶,心想自己苟且偷生了十年,总希望有朝一日,亲人族人也能平安饱足,不再受人欺辱。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被人蒙骗,连近在咫尺的至亲都救不了,还说什么其他。就连眼下这存身的地方,也只是别人一念恩赐,只够保全自己的性命,好在里头妄想那些空中楼阁。他想到这里,就要去把那些半死不活的药草拔了,但手伸出去停了会儿,还是颓然垂了下来。

  从早上到中午,又从中午到下午,他一直呆呆坐在桌旁,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不睡觉也不觉得困倦。到了午后,外头忽然吵嚷起来,街上人声脚步,都在往一个方向去。远芳虽然听到了,也全没兴趣。又过了很久,大门砰一声打开,华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口中叫着,“先生!先生!长生哥哥!长生哥哥……”

  远芳见他脚步踉跄,声音又惶急,还没站起来就说,“长生还没回来,你……”他话说一半就停了,看到华英面青唇白,牙齿打战,像是努力要说什么,但嘴巴一张一张,只能认出是在说“长生”。

  远芳见他怕得利害,又看他摇摇晃晃的,担心他摔倒,就伸手去扶,一碰到华英,才发觉他全身都在发抖,就像遇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远芳看他这样,也是心惊肉跳,哑声问,“长生怎么了?你见到他了?”

  华英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一个字,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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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