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月 明明明月 第4章
作者:半缘修道
裴再坐在上面,神色平和的看着小段,不鉴站在他身边。他看小段的目光,从看脚边的野草,变成了看粘住脚的烂泥,透着厌恶。
小段被迫跪在冷硬的地砖上。
他真不愿意跪,一方面是因为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方面是因为腰疼。
裴再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开口道:“起来回话吧。”
小段有点惊讶,他看了裴再一眼,不等不鉴开口说话,就麻溜地站了起来。
怪不得有句话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小段想,他撑了撑腰,在不鉴越发不满的目光中站直身体,直视裴再。
裴再有一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好看地出乎小段意料。
大多数人看裴再,看他的清贵的身份与高山仰止的气度,而小段盯着裴再的眼睛,看着他似有若无的笑,总觉得他的面容在阳光里不甚清晰,不大真实。
那时候,小段还不知道惊为天人这个词。
“我确实不是府上的小厮,”犹豫片刻后,小段实话实说,“我是来找我姐姐的。”
他交代起换女被卖的始末,尽可能说的可怜。
裴再是小段从来没见过的人,在新平县这个小地方,裴再的身份地位可能要比他们所有人都高,都远。
小段希望裴再是个好心的、天真的、一心向道的名门公子,在听到小段这番唱念做打之后,能轻轻抬一抬手指,放了换女。
退一步讲,即便不肯白放人,交了赎身钱拿回卖身契也可以。小段还有个白玉扳指,那个白玉扳指是不咎看了都挑不出来毛病的东西,多少可以换点银子。
“你们的遭遇实在可怜,”裴再放下茶盏,“换做平时,你姐姐放了也就放了。可是不巧,我才被骗了不少银子,轻易不敢再信别人。”
小段微微一顿。
裴再道:“骗我的人你也认识,破庙里的两个假盗墓贼。”
小段脸都僵了,他开口,争取最后一丝希望,“我有钱,可以给我姐赎身。”
“你哪来的钱,用跟他们分赃来的钱吗?”
小段现在知道裴再来者不善了。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他大声辩驳。
裴再笑了,“所以你确实知道他们两个是骗子。”
小段一口气梗在胸口,吐不出来。
裴再不是个好心的名门公子,这世上少有人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这是小段在裴再身上学到的第一课。
小段被带了出去,两个人押着他的胳膊,将他押到柴房。
柴房门口,站着不咎。
走过去这一路,小段都在心里骂裴再。抬眼看见不咎那张和煦的笑脸,顺便也骂了他两句。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不咎笑着道:“又见面了。”
小段笑不出来。
不咎打开柴房的门,摆出请小段进去的手势,“你的橘子很甜,我家公子很喜欢,本来我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再找你买点。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只是你已经不卖橘子了。”
小段目光在柴房里转了一圈,柴房的条件一般,柴火杂乱的堆在屋子里,蜘蛛在房梁上结网,关不上的窗户被风吹的哗啦响。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不咎道。
“小段。”小段撂下两个字。
“小段,”不咎重复了一遍,道:“名字很不错,朗朗上口。”
他话真多,小段看了不咎一眼,怪不得那两个假盗墓贼能跟他搭上话,跟他搭上话实在太简单了。
“你们一共骗了公子一百两,算上你姐姐的赎身钱,一共一百二十两。”不咎东拉西扯了几句,开始说正事,“公子的意思是,你既然愿意做小厮,那就留下来吧,什么时候还完这些钱,什么时候放你们走。”
小段想跟不咎讲道理,“那一百两跟我真没有关系,我一个铜板都没分着。”
“那是你们的事,”不咎摆摆手,“我总不好管的。”
小段咬了咬牙,显然,不咎是个愿意说话的人,但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不咎给了小段一套新的小厮衣裳,这回他的衣裳合身了,只是头发不能再扎成很多个小辫。
不大干净的柴房成了小段睡觉的地方,他随便扯了点稻草,闷头睡了过去。
一大早起来,小段就去帮换女干活。
秋天的清晨总是透着寒意,小段接过换女的扫把,一边扫地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他讨厌这个宅子,讨厌这个宅子里的人。
换女却很开心,道:“今天还能见到小段。”
小段愣住,回头看换女。
换女坐在台阶上,虽然小段接了她的活,但她也没闲着,手里拿着几根线在编东西。
“能看到小段就很好,”换女道:“明天你也在吗?”
小段肩膀垮下去,“明天也会在,”他低下头扫地,“可是我不喜欢。”
小段做不了伺候人的小厮,也做不了任打任骂的干果铺伙计,他不喜欢任何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最讨厌被困住、被管教。
干完换女的活,小段在宅子里胡乱溜达。
也许是刚来,这府上的规矩并不严苛,活也不重,时常能见到有人边干活边聊天。
下人跟下人之间也不是完全认识,小段一路溜达过去,凑在两个栽树的人身边说话。
“哟,您这手艺够好的呀,”小段给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花匠人打下手,“这都秋天了,这棵花还这么水灵。”
花匠很得意,“我这可是十几年的手艺了,原来在县太爷府上做活。”
据他说,府上的下人分三种,第一等的就是裴再自己的人,譬如不咎、不鉴,这都不是一般的下人,是可以代替主人出面应酬的。
第二等的就是县太爷送来的,原本是县太爷家里的下人,得用,规矩也好。
“第三等就是你们这样外面买来的,只能干干杂活,正院是绝对进不去的。”花匠道。
小段奉承道:“原来是县太爷家调教出来的人,怪不得乍一看跟个老神仙似的。”
花匠很高兴,小段趁机表示自己想趁年轻往上走一走,最好能进正院,在主子跟前伺候。
“您这么厉害,又是多年的老人,想必有些门路吧。”花匠被小段捧得高高的,正在沉思间,忽然看见一个小厮捧着书过来,忙把他叫住。
“安顺,你来。”
叫安顺的小厮听见有人叫,犹豫片刻走过来,“老赵,你有什么事?”
花匠把小段推出来,“这有个小兄弟,你有什么活儿叫他给你干,你过来歇歇。”
小段忙走过去,要接安顺手里的书。
安顺没让他碰,“这是要送到里头去的,不能叫别人代劳。”
小段手落了空,他瞥了一眼,发现那几本书都是新平县县志。
“那以后安顺哥哥有事尽管交待。”小段笑嘻嘻道,“小弟随叫随到。”
伸手不打笑脸人,安顺也点一点头,露出个笑模样。
眼看着安顺进了正院,小段又和花匠闲聊了两句,才转去了后花园。
后花园的门边,传来两声很难听的布谷鸟叫声。
“你有病吧,”小段靠着门,“这季节哪有布谷鸟。”
“凑活听吧,”红红在门外道:“情况怎么样了。”
“出师不利,”小段随手扯了一根草茎,“本来只想过来打探打探,这下好了,整个人都陷在这儿了。”
他把被扣下的事情跟红红说了,红红听完,也有些咂舌,“天老爷,你怎么招惹了这些人,他们一看就不好惹。”
小段不想回答,问红红他埋在城外河边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红红问,“你现在要不要?”
“你先拿着,悄悄地去问问当铺,看值多少钱。”小段本来还怕那两个假盗墓贼在城里,但是听裴再的意思,估计那两个骗子早不见踪影了。
“好,我知道了。”红红接下小段的交待。
“还有个事,”小段慢吞吞地开口,“你帮我算一算,我一个月二钱银子,一百二十两银子,得干多久才能还完?”
“一个月二钱,一年十二个月,”红红道:“有个五十年就差不多了。”
红红在这边,听见小段很响亮地骂了一句。
“你打算怎么办呀,”红红道:“我可不想在这儿等你五十年,我这么胖,年纪大了容易生病。”
“呸呸呸,晦气!”小段扔掉手里的草茎,“五十年,见鬼去吧。我打算去偷我姐的卖身契,带着我姐溜之大吉。”
“这行得通吗,”红红表示不赞成,“这些人看着就有钱有势,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说你笨你就不聪明,”小段道:“他们是京城来的,像是会在这儿久留的人吗。等他们走了,我再回来就是了。”
第5章
清晨起了雾,雾散之后,地面湿漉漉的,清凉潮湿。
裴再穿着一身素衣,长发未挽,随意散着。他站在窗边,手里端着一盏茶。
几个下人在院里洒扫,东厢房外的走廊上,一个人趴在窗下,擦青黑色的地砖。
他擦了两下,见没人看他,就把抹布一扔,坐在走廊下休息,一边还用他那双黑亮的眼睛不住地打量。
不鉴捧着衣服进来,从裴再身后看到了小段,眉头皱起来,“他怎么在这里。”
不咎跟在不鉴旁边,他也看到了小段,笑着道:“咱们府里卧虎藏龙,谁的人都有,没想到,居然让他先摸进了正院。”
不鉴问道:“这个人什么来路?”
“为钱来的,”不咎道:“跟京城里的几位大佛没关系。”
不鉴道:“既然跟京城里的人没关系,把他赶走吧,看着实在讨厌。”
一直不说话的裴再看了不鉴一眼,“让他离开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仅因为看不上眼,这样的理由合适吗?”
不鉴一愣,裴再放下茶杯,“不要按照个人喜欲而随意惩处别人,尤其是在你有这个权利的时候。”
裴再走了出去,也没穿外袍,走到院中亭子里,里面摆着他没下完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