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跑到方谕跟前,说:“后面的行程尽量调整了,但最近的那场展子,最多只能延迟到一周后。”

“一周够了,葬礼而已,三天就能办完。”方谕看了眼陈舷,“一周以后,正好头七也过了。陪完头七,我就走。”

“随你啊。”陈舷笑笑,又转头看看刚来的这位,“这是你助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放下这句,方谕转身离开,“走了,跟我上去。”

“哎?啊。”

男人应了声,迷茫地打量两眼陈舷,转头跟上方谕,重新挤进人群,上了楼。

“他那什么态度。”陈建衡嘟囔着骂。

陈舷笑着,没说话,只是低头,在手机上点了点。

退回微信的消息栏,他看见方谕通过了好友申请。陈舷顺手点开他的头像,点开朋友圈,就看见封面底下是两条杠中间夹着个点。

这是给他设成仅聊天了。

陈舷没话说,封面都没细看,直接摁灭了手机。

“你回去吧。”陈建衡在他身后说,“你不是要回去吗?”

“不回了。”陈舷回头笑笑,“就是为了躲他才走的,他都下来抓我了,我走什么。”

走什么。

刚刚跑过来的那男人清秀的脸在陈舷眼前浮现,他藏在兜里的手悄悄握紧。

陈舷又跟着陈建衡上了楼。

方谕跟他的“小助理”——陈舷猜是小助理,毕竟男人看起来至少是他的下属。

他俩已经回来了,方谕正靠在窗边,小助理就在他旁边,正捏着手机低声地打着电话,和电话另一头商量着什么。

陈舷怎么看那小助理怎么不顺眼,心里莫名有股劲儿在使劲。他皱起眉,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病,居然隔了好几年还在吃飞醋。

方谕瞅了他一眼,笑了声,转头又去俯瞰楼下,不再看他。

他这一声笑得陈舷又皱皱眉,浑身不得劲儿。

电话又响了。陈舷接起来,是殡仪馆打来的。他们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但陈舷没说详细住址,所以问他是哪个楼。

陈舷走出门去接电话,又下楼去接人。

他带着殡仪馆的人上楼来。他们给陈胜强整理了遗容遗表,接走了死者,又告诉了陈舷要去做什么。

比如缴费、又比如要去做个遗像、还要拿着死亡证明去派出所销户……

陈舷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眼睛盯在被带走的陈胜强身上。

殡仪馆拿了个担架来,把他亲爹放在担架上,抬走了。

陈胜强安详地躺在上面,面无血色,眼睛紧闭,仿佛只是在睡觉。

陈舷看得出了神。

老陈真的好像只是睡着了,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

他死了?

陈舷忽然就恍惚起来。他突然记不清十二年前陈胜强是怎么骂他、怎么打他、怎么歇斯底里;也记不清他是如何疯了似的,喊他是个变态,是个精神病了。

他连陈胜强是怎么拽着他往墙上撞的,都突然都记不清。

陈胜强是怎么冷着脸看他被塞进那车子里的,也记不清。

他只想起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陈胜强拿着一兜子烧烤回了家,笑着伸出双臂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放下来以后,又变魔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草莓的冰糖葫芦。

耳鸣声尖锐骤起,刺穿耳膜。

陈舷鬼使神差地把手从兜里拿出来,鬼使神差地往旁走了两步,走到了门口。

他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殡仪馆的人打开电梯,把陈胜强送了进去。担架有些放不进去,他们就把他斜起来了。陈胜强往下滑落了些,还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

殡仪馆的人摁下楼梯,电梯的门缓缓关上。陈舷心里一紧,迈出几步门槛去,电梯门却直接合上。

陈舷停在原地。

十几年前的事突然又在脑袋里清晰起来。

【跟自己亲弟弟滚到一起去,恶心的玩意儿!】

【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那么缺爱吗你,我缺你吃少你穿了!?精神病!】

陈胜强声嘶力竭地骂他,一遍一遍地骂他精神病,骂他畜生,骂他恶心,也一遍一遍地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用力地往墙上撞,说让他清醒清醒。

陈舷像被钉子刺穿骨头钉在原地一样,突然一动也不能动。

正如坠冰窖,他又想起他七八岁的时候。那年他终于治好了胃炎,陈胜强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和陈桑嘉去了游乐场,把他骑在肩膀头子上,让他骑大马,又哈哈大笑着对天喊,我儿子以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再也不生病。

【我儿子以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再也不生病!】

【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再也不生病!】

【再也不生病!】

——再也不生病。

陈舷又开始胃疼了。

楼道里的灯暗了下去,电梯边上,屏幕上橙色的电子数字,一层一层地平稳落下。

陈舷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伤心还是好笑,一开始的痛快心情突然再也没有了——对这个残害了他又断亲十几年,最后还要他回来送终的亲爹,他其实一开始是痛快的。

可他突然痛快不起来了。

他没有爸了。

脑子一片空白很久,陈舷想,他再也没有爸了。

“陈舷。”

陈舷回头,陈建衡站在门边,皱着眉头一脸担忧,看着他问:“没事吧?”

陈舷又愣了很久,他脑子这会儿钝钝的。

眨巴两下眼睛,他才发觉脸上有点烫,还有点湿。

陈舷慌乱地抹了两把脸,扯了个笑出来:“没事没事。那个,这儿的事情办完了,我先去派出所……呃,办销户去。”

“我走了啊叔,有事儿你给我发消息。”

匆匆说完这么多,陈舷转头走到电梯边上,狂摁起电梯来。

可是他家十一楼,电梯上来需要时间,另一部更是卡在六楼一动不动,没一个电梯能迅速响应。

“陈舷……”

陈建衡叫了他一声,语气揪心。

陈舷眼泪啪嗒啪嗒掉个没完,脸上越来越烫,门内门外的视线都针扎似的刺在身上。

每一道视线都在捅他。他不顾电梯了,转头大步流星地走向安全出口,推开铁门,毅然决然地走进楼梯间里,头也不回地逃了。

“陈舷!”

陈建衡没叫住他,陈舷跑了。

方谕慢慢悠悠地走到门口来,往外看了一眼,正巧看见陈舷拉开铁门,走进楼梯间里。

拉开的那一瞬间,陈舷侧过了脸。方谕看见他哭红的眼睛发红的眼尾,看见他正巧从眼角边蜿蜒流下的一滴泪,看见他紧皱的眉紧抿的嘴唇,看见他苍白消瘦的一切。

于是,心脏轰地漏了一拍。

第7章 胃癌

陈建衡重重叹了口气,挠挠后脑勺,回头说:“这小子想什么呢,一个文件都不带,他去派出所能办什么?”

“他什么都没带?”

方谕回头,他外公背着手,佝偻着后背走了过来,拉着个脸问,“什么都没带,他去干嘛了?”

他语气严厉,一听就是批评。

陈建衡没好气:“他爸死了,情绪不稳定一下,怎么你了?等你死了,方真圆要是到时候也哭着跑,我也说她什么都不带的干嘛去了,行不行?”

外公一哽,哼哼了声:“老陈家真厉害,儿子害得别人家离的离散的散,现在说一句也不许!哎呀,真是惹不起。”

“惹不起就闭嘴!脸上多长几道皱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陈建衡骂他,又转头望向方真圆,“死亡证明,还有户口本、身份证呢?拿来,我给他送去!”

他连老的都敢骂,方真圆也不敢多说什么,回屋去拿了出来。

刚要递给陈建衡,方谕突然伸出手,把所有文件都给一把截胡到了自己手里。

“我去。”

他说完,朝着刚挂电话的秘书一挥手,“马西莫,跟我去。”

“好的老板。”

秘书马西莫利索地转身,塞了手机拿起包,小跑出去按电梯了。

陈建衡收回手,眉毛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方谕没在意他。他拿起自己的风衣,抬脚刚往外走,方真圆一把拽住了他:“等等!”

方谕回头。

方真圆一脸惊恐。

“你不能去!”她说,“你忘了他当年都干什么了?他差点把你给洗脑了,差点把你弄成个精神病!你去找他干什么?不行,让你叔叔去!”

方谕皱起眉:“我说了我去,松开。”

“你不能去呀!”方真圆固执道,“陈舷就是个精神病,你回家来归回家来,但是不能见他!”

方谕一把甩开她。

上一篇:浮热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