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来也该这样的,哥。”方谕说。他声音颤抖,伸手盖住陈舷枯瘦的手背,“你高中考到的一级证,你本来也该有……很好的,前途的。”

陈舷没吭声。

方谕又哭了,陈舷看见他发红的眼睛,看见他滑落的眼泪。

方谕抹了两把脸,泪痕被擦得乱糟糟。

“我对不起你,”他又说,“我对不起你,哥。”

陈舷望着他流泪的眼睛,想起十九岁那年自己下定的决心。

那年,隔着一道门,老陈和人打了电话。

陈舷站在门后,听见老陈问那边,“孩子搞同性恋,是个精神病,能治吗?”

如坠冰窟。

几乎如坠冰窟。

陈舷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

他看着方谕,忽然想,这是他十九岁拿命拼过的人。

当时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知道完蛋了,想能跑一个是一个。

所以跑吧,方谕。

快跑,这个家疯了。

至于他。

他没关系,他跑得快。

三中从来没人跑得过他,他是体育生,他连一级证都考得到。

“我以为我跑得掉。”陈舷说。

黑夜沉沉,他一身病骨,声音发哑。

方谕默了会儿,抽泣出声。他低下头,哭得越来越难自抑。

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到陈舷手背上。

陈舷望着他。方谕的眼泪里,陈舷心脏一阵一阵抽疼,依然听见“教官”的辱骂和尖叫,若远若近,如影随形。

他死抓着方谕,没有松手。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方谕这些天来围着他忙前忙后的模样,浮现方谕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担忧、愧疚、自责、发红的眼睛。

陈舷有点要精神分裂。

这些天一直这样,他看见方谕就这样。不堪的向他涌来,温热的也向他涌来。

“变得这么瘦。”

方谕忽然在他身边说。陈舷枯瘦的手臂被握住,方谕声音颤抖,“得受了多少苦……你得受了多少委屈。”

“对不起,哥,”他又说,“对不起。”

陈舷半睁开眼,看见方谕发抖的指尖。

陈舷紧抓住他。

可惜他有病,这些天没什么力气,所以只是对他虚虚一握。

“我需要你。”他说,“还不会原谅你……但我需要你。”

“我不走。”方谕忙说。

陈舷闷闷点点头。

“去忙吧,”他松开方谕,“没事了,去忙吧。”

方谕却没走,他又握住陈舷的手,一步都没动。

“明天再忙,不急,”他说,“哥,你睡吧,我就坐在这儿守着你。……我,我给你唱歌吧,我哄你睡觉,哥。”

他话说得磕磕巴巴又局促不安,还一声一声地叫着他哥。

陈舷听得有点想笑。

他不用想都知道方谕要唱什么歌。

“你唱吧。”陈舷闭着眼说。

方谕说好。

他松开他的手,转而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

方谕轻声唱起来,略微沙哑的声音落在夜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陈舷望见高一那年的夜晚,望见衣柜里那个缩成一团,红着眼睛的小孩。

他听见自己噗嗤一乐,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谕没回答他,只是把脑袋低下去,把自己缩得更像个团子了。

陈舷沉在往事里,慢慢睡了去。

夜深风寒。

第二天早上,方谕终于是没撑住。陈舷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把电脑合上,人趴在桌子上,脑袋埋在臂弯里,睡得呼吸平稳,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

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在守着陈舷。

陈舷呆望了他会儿,无奈地轻叹了声。

陈桑嘉从他床前走过。

她走到方谕身后,一把往他身上甩了条毯子。她也不好好给他披上,就跟随手一扔似的,扔到了这人后背上。

陈舷:“……”

陈桑嘉冷着脸,还是忍不住斜了这人一眼。

“好好给他盖上吧,”陈舷说,“昨天,他不是给你也拿了碗燕窝吗?”

“一碗燕窝就想收买我,没门。”陈桑嘉说,“早上你吃点什么吗?他这样是没法给你弄了,我去给你买点。”

陈舷还是没胃口,于是摇了摇头。

“他昨天拿来的车厘子和山楂水还有剩的,我吃点那些就好了。”他说,“我吃不下,一会儿还要化疗。”

“好吧。”

陈桑嘉拿起床边的小桌子,把他说的车厘子和山楂水都拿了过来。

陈桑嘉打开车厘子的盒子,给他倒上山楂水,又把床也调了起来。

做好这一切,她拿起外套:“你慢慢吃,吃完躺下就行,回来妈给你收拾。那我去吃点什么,你的药也马上就要没了,我去药房再买上,小白昨天就开好单子了。”

陈舷说好。

陈桑嘉转身走了。

她走出病房。

病房外左侧,一排铁皮椅子上,那两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又门神似的坐在那儿。

他们一个玩着手机,一个拿着本杂志。

陈桑嘉看见他俩,身形一顿。

第52章 找到

陈桑嘉站在门口前, 一动不动了会儿。

她偷偷地瞄了几眼这两个病人。

病房旁的两个病人一男一女,在一长排的铁皮椅子上分开坐着。俩人神情淡漠,似乎并不相熟。

他们浑身上下肌肉匀称, 虽然神色冷漠,可脸色瞧着就气血充盈,看起来比陈桑嘉都健康, 实在不像这一楼肿瘤科的病人。

病症再轻, 也不能这样。

这是肿瘤科啊。

大约是感受到她疑惑的灼热视线,玩着手机的女病人抬起头, 和她四目相对。

两人撞上视线。

女病人朝她挑挑眉:“怎么了吗?”

陈桑嘉赶紧别开脸,装作无事发生,手指抓着自己的头发绕了一圈, 转身从病房门前离开。走出去几步,她还是疑惑地回过头, 又偷偷打量两眼那两人。

护士站边上的小门打开了。

一个护士从护士站里推着小推车,走了出来, 朝着301而来。

陈桑嘉和她擦肩而过。

301病房的门被拉开。

陈舷正捧着手里的山楂水喝。听到开门声, 他扭头, 就见护士小姐例行公事地推着小车来了。

护士走到他床边,抬手把输液袋挂到架子上。陈舷习以为常地伸出手,护士也习以为常地把他的手一拉,在手背上扎了针。

“后天记得去做核磁共振。”护士说。

她声音不小, 陈舷眼瞅着方谕在桌子上一哆嗦。

“好,”陈舷应声,“麻烦小点声,有人在睡觉。”

护士撇了眼方谕。

她什么也没说,利落地给陈舷贴了块输液贴, 收拾好东西,转身推着小推车又走了。

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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