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眼帘,看着菜板上的半颗白菜,想起陈舷趴在床上吐血吐得脱力的模样。

一晃神,菜刀切下去,直直切到了手指。

噗呲一下,血飚出来了。

方谕一哆嗦,收了手。

“谕哥?”一无所知的尚铭换了鞋,往厨房里走过来,“怎么了,谕——卧槽!!”

方谕端着呲血的手指,正面无表情。

尚铭尖锐地爆鸣起来。

他吓疯了,呜呜嗷嗷地跑过来,抓着他就往外冲:“止血啊!快止血!!你家有没有创口贴啊!?”

方谕被他拉着往外冲,踉跄了几步:“没有。”

“为什么没有?!”

“刚租的房子,谁闲着没事先买药放这儿。”

“…………靠!”尚铭破口大骂一声,抽了几张纸塞给他,拿起外套往门口冲,“你先把血止上!我给你买药去!你按着,按紧点!”

尚铭夺门而出。

方谕手里攥着纸,站在空荡的屋头底下,愣了会儿,低头看看还在冒血的手指头。

还真是有点疼。

方谕拿起纸,怼了上去。

他又回头,看了眼菜板上的白菜。

那上头也沾了血,看来是吃不了了。

方谕叹了口气,转身去找手机。

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法院对面永远是一排律师事务所,火车站附近永远有一条街的旅馆,所以医院附近也永远有三条街的药店。

尚铭很快就买到了药,匆匆忙忙回来了。他拉着方谕坐下,把他的手指处理了一遍。

老尚同学操作熟练,给他止血冲洗又消毒,最后包了一圈创口贴,松了口气。

尚铭说:“好了,幸好没伤太深。你说你也是,你小心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切到手。”

“走神了。”方谕轻飘飘放下这么一句,把手指缩回来,看了两圈,“你挺熟练啊。”

“嘿,我家里就开饭馆的,你知道的啊。”尚铭摸摸鼻子说,“我成绩不行,高考最后就上了个大专,毕业以后干了几份工,没一份好的,最后回家继承家业干饭馆了。我不会做饭,那会儿跟着我爸妈学做饭,隔三差五就切手。”

怪不得这么熟练。

“话说你走什么神?”尚铭说,“切菜哪儿能走神啊,你说说你。”

“想我哥了。”方谕说。

一提他哥,尚铭默了瞬。

“舷哥……还好吗?”他悄悄问。

那天给陈舷栽上一树玫瑰以后,尚铭就没再去。

“在化疗,副作用太多了,不太好,最近几天枕头上掉很多头发。”方谕站起身来,又往厨房里走回去,“不过医生说,化疗之后如果情况不错,就立刻手术。手术结束,就应该不用担心了,从这个方面来说,情况还好。”

尚铭松了口气,跟着站起身来:“能好就行,能好就行。你说你也是,我一直想去看看,你不让我去……”

“他八成不想让你看。”方谕拿起菜板上沾血的白菜,想了想,还是丢进了洗菜盆里,“现在又瘦了一圈,精神也不太好,坐都坐不起来,肯定觉得自己很难看,还很狼狈,不会想见以前的朋友的。”

尚铭“嗐”了一声:“难看什么呀,我又不是外人。”

“正因为不是外人,才不想让你看见。”方谕打开水龙头,把白菜重洗了一遍,“这些年他不好过,挺狼狈的,能保持点尊严的话,肯定还是想在你们这些朋友面前多留点面子,想好看一点。”

“那地方不给人留隐私,又没尊严可说,你让他给自己留点自尊心,最近别去了,他本来就挺难受的了。”

“……”尚铭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明白他。”

方谕没吭声,把洗好的白菜放到了旁边去。

菜沾过血了,就算又洗干净,他也不会再给陈舷吃,只打算一会儿随便炒炒,他自己吃一顿算了。

给谁吃都不合适,浪费粮食也不合适。

“我明白什么,”方谕说,“我要是真明白,能十二年都没深查吗。”

骤然,空气里一片静默。

尚铭站在厨房门口沉默,没有说话。方谕站在洗手池前,也没有吭声。

他看着水龙头里滴下一滴水,看着那滴水滴答落进池子里,流进下水管道。

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

怎么就没有刨根问底过一次。

方谕眉眼低沉。

“所以,”尚铭也在后头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不对?”

“不对劲我倒是看出来了。”方谕慢吞吞地侧身,“我其实有试着联系他。”

“可他一直没回我,打电话他也没接。也是,怎么回得了,出了书院就在医院,估计有好久都没碰手机。”

“后来,大概是换了号,反正我怎么都联系不上。我创了好几个小号,加了他好多次。”

“再后来,我回国的时候,也会问家里人,问他们我哥到底怎么回事。可没人告诉我,老陈一直很紧张,我妈也一直含糊其辞。我其实气得掀过桌子,可就是谁都不告诉我实话,总是含糊过去。”

“他们俩啊……我现在一想,是一个对我哥后悔害怕,一个是觉得没弄死真可惜。”

“我也是瞎了眼,活这么大,才发现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陈也是。他想补偿我哥,又不敢去,我妈多半还一直在旁边吹枕边风,弄得他也不能去了。”

“我这几年,回家的次数也就不到十次。我每次回来都质问过他们,我妈都不正面回答我,就跟我说,不就是那么回事,我哥怎么想的,当时就怎么说的,那都是真心话。”

“说实话,我没信。”方谕说,“但我还是联系不上我哥,我问他们我哥之后到底去哪儿了,他们就说是回去找亲妈了,亲妈带着他搬家走了,不知道是去了哪儿。”

“联系不上,找不到人。我甚至跟老陈掀过桌子,他也不告诉我怎么回事,就只是一直很发愁似的看着我。我知道不对劲,但是所有人都不跟我说实话。”

“我哥也不回来。”

“我再一想到,他的确骂了我,也有点不高兴。我妈也总说,人家骂了你你还这么死心塌地,是不是贱。”

“我一生气,就没再深查。一点儿消息都没留下,我就想,他没准,大概,真的是想分手。”

“我一直想,他如果来加我,跟我道歉,如果他想见我,想回头,能解释几句,我马上就回国。”方谕叹了声,“我一直以为只是分开而已,他只是受不了了,真的跟亲妈走了,什么很过分的事都没发生,所以一直在赌气。我以为我们只是赌气,所以我跟他赌气,跟全家人赌气。”

“为什么跳这么大一个火坑呢。”

“我宁愿他没救我。”方谕说,“我宁愿我是跟他一起去那个破书院了,至少我能帮他分担一半。”

他青白的脸上惆怅沉重,眼睛里有疲惫的恨火。尚铭看见他紧抿起来的嘴,顿时心里也一片烦乱的复杂。

忽然,他闻见一股香味。

尚铭转头,才看见灶上有个锅,锅里似乎在炖着什么。

“你炖什么呢?”他问。

“嗯?哦,燕窝。”方谕起身,去看了看锅里,“他说吃不下东西,我就都做点拿去,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掀开锅,迎面一股金钱的清甜味儿差点把尚铭熏昏。

“我找了个营养师问过,人家说蒸菜好,所以我还做了份蒸蛋,米饭也做上了,这边煮的是苹果陈皮山楂水。”方谕说,“还有……”

话正说着,门被人打开了。

门口那儿窸窸窣窣一阵响,方谕放下锅盖关上火,走了出去。

尚铭本就站在门口,先他一步出去了。

来的是马西莫,他推了个小推车进来的。

小马秘书把车上的箱子全都卸了下来。尚铭走过去一看,什么车厘子、燕窝,费钱的东西应有尽有。

尚铭眼睛都直了。

有个人跟着马西莫走了进来。

尚铭抬头一看,来人是个陌生的面孔,女人,脸上有些皱纹,看起来年纪稍长,长发微卷,带着方框眼镜,瞧着十分知书达理,又不失和善温柔。

尚铭跟她四目相对,她笑着朝他点点头。

尚铭连忙不好意思地也笑笑,回头压低声音问:“这位是……”

“营养师。”方谕两手插兜,轻描淡写,“我给我哥请的。生了重病,怎么吃才合适,当然要请个专业的来。”

尚铭倒吸一口凉气。

女人也及时地向尚铭递上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先生,我是国家一级营养师。”

尚铭诚惶诚恐地收下。

他低头一看,女人名叫邱天慧,名片上写的含金量极其高。

什么国家认证、专业机构等等。

尚铭眉角直抽。

“谢谢您信任我们,方先生,我的营养师团队会竭力为您服务的。”邱天慧说,“今天我就先来看看厨房的情况,如果没问题,明天我就带着团队过来,您看可以吗?”

方谕指指里面:“可以,厨房在那儿。”

邱天慧再次谢过他,往厨房里走过去了。

马西莫跟着她一起进去。

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尚铭就赶紧拉着方谕问:“你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十几万吧。”

“十几万!?”

“嗯。”方谕面无波澜,“好的当然会贵一点。”

“这他大爷的是一点吗!?”

尚铭激动地差点把自己衣领子都扯破。他低头又看看脚边的几大箱燕窝和名贵的鱼以及各种补品,深吸一口气,指着它们又问,“这些……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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