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点了点头,没再问,又端起塑料盒喝粥。

“陈医生还说了别的事,”马西莫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他说,和您在陈先生病房里打了照面的那位女士叫陈桑嘉,就是陈先生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方谕说。

马西莫骇然:“您怎么知道的?陈医生说,那位女士没有说自己是谁。”

“眼睛一模一样,哭起来都一模一样。”

“……”马西莫没话说,“您经常把陈先生惹哭吗?”

方谕啧了声:“你会不会说话。”

马西莫老实巴交地端着一张无辜的脸。

这人是中意混血,打小在意大利长大。虽然会说中文,但双语言系统时不时地就会抽风紊乱。

方谕这话一出,马西莫就以为自己语法出错了,所以方谕没理解他的意思。

他思考半晌后:“陈先生经常因为你哭吗?”

方谕不说话了。

马西莫的语言系统有时候挺搞笑,可方谕笑不出来。无心无意的一句话像把剑,一下子将他捅了个对穿。

住院部的这一层楼死气沉沉,护士站旁挂着的电子钟表数字是血淋淋的红色。走廊里响起趿拉着拖鞋走动的脚步声,又有一阵流水的哗啦啦声,是普通病房里的陪护家属们在水房里忙活。

方谕沉默了很久。

“一直吧。”他终于回答,“我走以后,应该一直在哭。”

马西莫眨巴眨巴眼睛。

等方谕喝完粥,葡萄糖也输得差不多了。

护士过来把他的针管拔了。她又看了看方谕的脸,看见他跟熊猫似的一圈黑眼圈,便嘱咐:“注意休息,别熬夜,早点睡觉。”

方谕点点头,低声说了声谢谢。

他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给尚铭打了电话。

尚铭很快就开车来了,他急匆匆地跑进住院楼,坐电梯上来了。

方谕就在电梯外的这块空地上靠窗等着,正歪着脑袋看外头的风景。今天难得出了太阳,只是冬天的太阳实在多余,没什么卵用,外头光秃秃的树还是被风吹得飘摇。

“谕哥,”尚铭出了电梯,叫了他一声,朝他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方谕望向他。

时间真快,十几年没见,尚铭也成了个一脸沧桑的三十岁男人,一双眉眼里满是风雪,成熟了很多。方谕恍惚了瞬,突然不确定十四五的时候,是不是跟眼前这个男人嘻嘻哈哈地顶着雪,出去吃过一碗重辣的砂锅米线。

尚铭上次去葬礼,就只跟陈舷说话了,没去找方谕。

但方谕知道他本来想过去的,只是方真圆不乐意以前这些狐朋狗友凑近方谕。她跟护犊子的母鸡似的,往他们那桌瞪了好几眼,尚铭跟高鹏就没敢过去。

方谕望着他沧桑的脸,半天没吭声。

“谕哥?”尚铭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嘴角,“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你的脸很好。”方谕从兜里掏出钱包来,是他刚跟马西莫要回来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卡,“这是我刚在国内建档的储蓄卡。”

尚铭疑惑:“给我干啥?”

“你拿去给陈桑嘉。”方谕说,“她是陈舷亲妈,早上的时候来了,现在就在病房里陪护。”

“她不愿见我,估计也不愿意花我的钱。但是得了癌症,哪儿能不花钱。你拿去,就跟她说,你是我哥上学时候的兄弟,说这些是你这些年的储蓄,让她收了。花你的钱,比花我的好。”

尚铭顿时牙疼似的皱起脸来。

“你何必啊,你就去说是你的钱嘛。你说说你……”

“你拿着吧。”方谕说,“你就帮我一回,行不行,铭哥?我们两家的糟烂事很多,一两句说不清,她肯定打心底里犯恶心。”

“再犯恶心,也顶不上儿子在病房里躺着啊。再说你又跟老方家那些人不一样……”

方谕苦笑几声。

“再不一样也姓方。”他说。

尚铭说不出话来了,他应了声好吧,接过了卡。

“里面有多少钱?”

“一百万。单日最大交易限额,之后我会再一笔一笔往里打,密码是陈舷生日。”

“一百万差不多了,我昨天查过了,胃切除要四五十万,还可以走医保报销。”尚铭说。

“还有检查费呢?还有药,心理疾病也得治。再说他还要住院,VIP病房不便宜。杂七杂八加起来,一百万估计还不够。好了,你去吧。”

“行。”尚铭顿了顿,“谕哥,问你点儿事?”

“说。”

“你现在在干嘛呢?”他问,“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点儿你的消息都没有。”

“设计师。我去意大利了,在那边有个小工作室而已。”

马西莫打完电话,从旁边的楼梯间里出来,刚好听见他老板这句话。

他一阵无语——小工作室,是说手握风靡全球的奢侈品大牌,一年到头不出新品都能躺平赚一个亿的小工作室吗?

睁眼说瞎话。

尚铭没多想,信以为真地点点头:“你还挺有钱的,前天做手术,十几万的大钱,你说拿就拿。”

“有点小钱而已。”方谕说。

卡里九位数的小钱吗?

马西莫嘟囔。

方谕抬手挥了挥,跟他打了招呼。

尚铭走进住院部,朝着陈舷的VIP病房跑了去。

方谕长出一口气,走到旁边的一排铁皮椅子上,重重坐了下去。

一排椅子吱呀一声。

他闭上眼睛,低着脑袋,整个人像要被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压垮了。

到底是他的亲老板,马西莫于心不忍,问他:“老板,这样就好吗?”

“嗯,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

他欠他的。

他的东西,都该是陈舷的。

他闭着眼,又看见陈舷坐在江宁大桥上,身形单薄地侧身,笑着向他抬刀。

美工刀尖锐的刃指着他的鼻尖。

方谕喃喃:“我现在有的东西,都是踩着他走上来的。”

“……”

“要不是他,我现在在哪儿呢……反正,不会在意大利。”他自言自语,“他跳楼了,我是踩着他流的血爬上来的。”

话头有点不对,马西莫赶紧打断:“老板,你别瞎想。”

是瞎想吗?

方谕不觉得是瞎想。他笑出了声,慢吞吞说:“你知道,我们怎么被发现的吗。”

“十几年前你们谈恋爱的时候吗?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小时候,爸妈总打架。”

方谕突然又说起了别的事。他盯着医院地板砖的缝隙出神,“我给我妈挡过好几次打,还反击过,但是没用,我被我爸一巴掌扇进医院里。”

“我妈那时候抱着我哭,跟我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你爸会变好的。”

“她一直这么说,被打得几次差点要死都这么说。我后来就知道了,挡也没有用,她不会感激我,她也不会反击。”

“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就躲在屋里不出去。再后来,屋外的声音太吓人了,我开始往衣柜里面钻。”

马西莫懂了什么。

“周延有时候会把我从衣柜里拽出来打,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往衣柜里钻。里面一片黑,我总觉得躲在里面挺安心。后来我十几岁了,还是喜欢往衣柜里钻,一害怕一紧张就往里钻。”

“后来方真圆离婚了,我被送去了外婆家。说实话,外公外婆对我挺好,吃的穿的没少过我的,可平时说话还是打压我。他们会说我该和周延联系,多少是亲爸。他们会说周延只有我跟方真圆,我是他亲生儿子,以后老了,他还是要来找我。大概老一辈总是这种思想,怎么都改不了。”

“我还是不开心,后来一不开心,就也往衣柜里面钻。”方谕说,“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藏在里面就能静下心来。”

“后来陈舷知道这事儿了。有天,他也从衣柜里找着我了。”

“再后来,我们谈上了。”

“他开始带着我钻衣柜了,他说那算彻彻底底的私人空间,我们干什么都没人发现。”方谕说,“结果那天,我亲他的时候,衣柜门被拉开了。”

“我妈把门拉开了。”

“那时候,我在亲他。”他又重复了遍。

第32章 苏醒

马西莫光听就一阵窒息。

没去看马西莫的表情, 方谕兀自陷在回忆里。他望着地板砖和地板砖之间的缝隙,渐渐觉得那是一道开裂的深渊。

“然后就是她昨天说的,我跟我哥被分开, 被教育。我妈不舍得打我,顶多给了我两巴掌。但我哥那边严重很多,我知道他一直在被打。我每天晚上都哭, 反倒是他这个挨打的安慰我没事。我俩偷偷各自藏了个手机, 没被发现,一直在偷偷联系。他原来不想跟我分手, 他说他也算听话十几年了,就想叛逆这一次。”

“他说挨打也没关系,他能抗住。他跟我说千万别因为心疼他就放弃, 他一个劲儿要我保证,保证不会放弃。我说好, 我听你的。”方谕缓缓,“结果那天半夜, 他突然给我发消息。他问我睡了没, 我说没有。他说能不能打个电话, 我说可以。”

“电话一接,他就跟我笑。他跟我东扯西扯了一堆,最后突然跟我说,我爱你。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没事,然后又笑。他笑了很久很久,我问他到底笑什么,他还是说没事,然后问我能不能讲个故事给他听, 什么都行,骗小孩的也行。”

马西莫声音干涩:“你讲了吗?”

“讲了。”方谕说,“讲了个很烂的故事。我现在一想,才想明白……他那天,没准不是笑,是在哭。”

马西莫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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