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跑近过来, 听见劝说的警察在说话。

“有什么想不开的,都跟我说说, 好不好?”警察轻声细语,“你看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坎过不去?”

“有命在, 什么都好说的,先下来吧孩子!”

陈舷笑了声, 不说话,仰头又闷一口酒。

陈建衡和陈庆兰站在后头, 紧盯着陈舷那道瘦得摇摇欲坠的背影, 连方谕来了都没发现。

陈建衡声音在抖:“陈舷, 你听叔叔说……没事的,有病也没事的,你爸留下那么多钱,完全够用了!”

陈庆兰也慌得掉眼泪, 她两手僵在半空,一动不敢动,边说话边哭:“你先下来,我带你去医院!有什么事都有我在,我帮你扛着, 我……我帮你把方真圆赶出去,肯定不让她再见你,好不好?”

“姑姑知道,知道你爸不好!你爸也很后悔的,你这样报复他没用的!”

陈舷还是不说话,又喝了口酒。

方谕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身子微微摇晃,那栏杆后边已经扔着好几罐啤酒罐头。

显然,陈舷又喝了酒。

眼瞅着他摇摇欲坠,似乎只要来一阵强风就能把他掀进下头的湖水里,方谕着急地上前几步:“陈舷!”

这声一出,陈建衡才注意到他。

陈建衡大叫:“站住!”

方谕脚步一顿。

“还嫌不够乱吗你,滚回去!”陈建衡急得大喊,“别刺激他了!滚!!”

寒风肆虐地吹。

陈舷坐在那儿,仍然没有回头。方谕木木地喘了几口粗气,收回脚步,往后慢慢地退。

还没退两步,陈舷忽然说:“让他过来。”

方谕一顿。

陈建衡和陈庆兰都愣住。

陈舷还是没有回头。他拎着酒瓶,坐在栏杆上,低头看着黑暗里翻涌的那片湖水。

空气凝固在此刻,没有人出声。

身后就这样死寂下来,陈舷闷声又重复一遍:“让方谕过来。”

陈建衡惊醒回神,赶忙对着方谕挥挥手:“快过去!”

方谕反倒突然有些不敢过去了。他望着陈舷的背影,两条腿的小腿肚子都开始发颤。

他扶着桥边栏杆,小心翼翼地朝着陈舷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过去。

“陈舷,”方谕颤声叫他,向他伸出一只手,“先下来,有什么事好好说……我听你说,我这次什么都听你说,我什么都信你的,行吗?”

走近了很多,方谕看见了陈舷的侧脸。他那双狐狸眼通红,湿漉漉的,麻木空洞地望着桥下的湖水。

方谕说了这些话,陈舷才慢慢地、僵硬地转过头,在寒风里看向他。他麻木的眼底有一片恍惚,好似是听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正在挣扎着清醒。

陈舷忽的朝他一笑,眼睛里全都清明过来,亮起一大片光。

陈舷问他:“你是不是后天要走来着?”

他语气突然变得很轻松。

方谕懵了瞬,眼皮跳了两下,没来由地更慌张起来。

他喉结微动,咽了口口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哥,我哪儿都不去了,你有话就跟我说……”

他叫他哥。

陈舷噗嗤又笑。他低下脑袋,看了看桥下的湖水,又抬头看向远处灯照不到的地方。那地方海天一色,阴沉的远方,黑暗无边无际。

他嘴角含笑,眼睛弯着,额前的头发被夜风吹得翻飞,碎发飘飘摇摇地遮挡视线。

他不像在看自己的葬身之地,像在看一个容身之处。

“我啊,”陈舷说,“我本来想,等你走了再这样的。可昨晚上真疼得受不了了,我大半宿没睡着。”

“我以为我挺能忍的,真的,这么多年我唯一一个长处,就是很能忍疼。可我最近疼得忍都忍不了了,没办法。”

他絮叨了几句,眼睛望着湖水里,越陷越深,又麻木了几分。

是个机会。

他又出神了,方谕头皮发麻地觉得是个机会。他轻手轻脚地上前几步,想把陈舷扑下来。

陈舷忽然收起右手,往后头兜里一摸,摸出了一把美工刀。

喀拉喀拉一阵响,他把刀尖搓了出来,抬手把刀直指方谕。

方谕浑身一震,瞬间浑身血液倒流,停在原地。

陈舷还是弯着眼,朝他笑着。

“别过来。”他说,“不许动了。”

方谕怔怔地看着他。

陈舷平静得像疯了,明明在拿刀指着他,神色却没丝毫惧怕。方谕突然有些不认识他,跟他最亲近过也撕心裂肺过的这个人,方谕怎么都看不明白他了。

陈舷不对。

陈舷有问题。

他看出来了,他看着他还含着笑的眼睛,他看出陈舷仿佛已经习惯用这种极端得可怕的方式捍卫自己——陈舷出问题了,他知道。

方谕咬咬牙,伸手就要去握刀刃。

陈舷迅速一抽手,方谕握了个空。

陈舷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

方谕脸色刷的一白:“哥!”

“可以不动了吗?”

陈舷乞求似的无奈问他,还边说边把刀往深处摁,颗颗血珠从刀刃割破的皮肉里涌出来。

方谕吓得脸上越来越没血色,他连忙后退几大步,惊慌失措地喊:“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后退,我后退,我不动你!刀放下来!”

陈舷把刀松开些。

方谕喘起粗气,被他吓得冷汗淋漓。他脑子都嗡嗡地响起来,他望着陈舷一如既往弯着的眼睛含笑的嘴角,却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不真实。

四面八方的一切忽然都挤压过来,方谕脑子里木得发胀,嗡嗡作响,只觉得要被逼疯了。

“很可怕吗?”陈舷还是在笑,“这招对你管用啊,对你妈跟我爸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方谕一怔:“什么?”

陈舷却不往下说了,他又转头看向黑暗的湖水。

“我以为,又要说我不敢了。”他说,“一个学游泳的,跑到桥上跳江自.杀。听着都像闹着玩,是不是?”

“肯定是把家里人吓一遍,逼所有人关心关心我,我就下来了。你居然不会这么说我,你都不觉得我特别做作?”

“……你在说什么……你做作什么?”方谕声音抖得断断续续,“我没有,我不会这么想的……哥,你先下来,下来好好说,好不好?你拿刀捅我也行,你边捅我边说话也行,你先下来,我求你了……”

陈舷沉默了下来。

他还是没有动。半晌,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陈舷哑声:“小时候,我听过一个传说。”

“你应该也听过吧。人如果死在水里,捞不着尸体,就会变地缚灵。那就永世不得超生,永永远远被困死在生前的回忆里。”

陈舷喃喃地问了句:“你说,我如果死在这下面,再没人找得到我的话,我能变地缚灵吗。”

“……”

“能变就好了。”陈舷低声说,“我想被永永远远困死在十七岁。”

方谕说不出话。

他怔怔望着陈舷空洞迷离的眼睛,忽然望见那个暴雨前的宁静小路。

冷风吹得人脑袋发凉,他看见学校里金黄灿烂的银杏树,看见陈舷那时候穿着校服短袖,吊儿郎当地把蓝白条纹的校服外套系在腰上,在远处朝他吹口哨,笑嘻嘻地招呼他跑过去。

两行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又在呼啸的冷风里迅速被吹干,再一次什么都没流下来。

“方谕。”

陈舷叫他,方谕回过神来。陈舷在看他,还在笑,那双狐狸眼和他刚刚记忆里的一样明亮,只是这次闪烁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光,是他的眼泪。

方谕怔怔地,才看见陈舷胳膊上有一道一道层层叠叠的伤口,深浅不一,那般触目惊心。

“你想听我说对不起,”陈舷说,“我知道,你想听我说对不起。”

“但我如果这个时候说了,你以后就睡不着了。”

“所以,不管明天,后天,或者以后,不管你知道了什么事,都要记住我这句话。”

“我没有后悔,”陈舷看着他,“挨了那么多事,可我还是爱你。”

方谕耳边一嗡。

时间仿若静止,呼啸的风突然失声,眼前的一切模糊而沉重。陈舷还在朝他笑着,笑意甚至越来越浓,可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却惨白得可怕。

一切的一切都变成最慢速的电影,被拉长放慢了无数倍。

陈舷将手一抬,手掌松开,手里那把沾着血的美工刀掉到地上,一声脆响。

他往前一倒,坠入水中。

尖叫声刺穿耳膜。

方谕大脑一片空白,四肢发麻。他下意识地冲了上去,却没有自己在做什么的清醒。直到马西莫惨叫着喊了他一声,方谕回过神来。

他已经跟着翻越栏杆,跳下了大桥。

黑暗的湖水翻涌着浪。

第27章 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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