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舷坐在那儿挂着笑奉陪着,等到了晚上,他脸上的笑都下不去了,就那么僵在了脸上,成了个面具。

老陈带着他俩留在老方家过年,也自然而然地留在那儿过夜。方谕他外婆给他俩腾出了个小屋子来,让他俩一起睡。

屋子有些小,一张床就占了百分之七八十。

床靠着窗户摆着,是个小榻榻米。他外婆爬到床上站起来,从旁边的柜子里又拿出个枕头和一床被子,对方谕说:“我看你挺喜欢你这个哥的,你们哥俩就一起睡吧。”

“行。”方谕说,“我来就行了,外婆,你下来吧。”

“好好好。”

他外婆晃晃悠悠从床上下来了,陈舷去扶了一把:“您慢点。”

“好好,”外婆应着,又朝他满意地笑起来,越看他越喜欢,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哟,小孩真是不错,光看你哥就知道,你妈这回没挑错人。”

方谕没吭声。

他脱鞋上床,把他外婆拿出来的枕头和被子一声不吭地铺好。

“小鱼,你也跟人家学学,”外婆苦口婆心,“今天你都没怎么说话。你看你这个哥,今天多会说话,嘴多甜,你大姨小姨和舅舅都喜欢。”

方谕闷头干着活:“人各有志。”

陈舷:“……”

你真神了,还人各有志。

“以后别总板着张脸。你一个男生,出去要大大方方的,”外婆说,“你爸知道你妈又结婚了没?”

方谕扯着被子的动作一僵。

空气骤然冷了几分。

方谕没说话,外婆却仿佛丝毫察觉不到他的沉默,追问他:“说话呀,你这孩子,怎么总不说话。”

又沉默片刻,方谕继续手上铺被子的动作:“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

“又不跟他联系。”方谕抻了抻手里的被子,“我妈不让我联系。”

“就算不让你联系,你也得主动联系联系啊,”外婆语气着急,“你这孩子怎么这样?那好歹是你亲爹。就算他跟你妈离婚了,就算他做的净是些混蛋事,那也是生你养你的爹……”

陈舷越听越觉得势头不对。他飘开眼神,眼瞅着背对着他的方谕死抓着被子,一个劲儿地抻着边角——被子都已经铺好了,但他还在机器似的抻着被边。

陈舷连忙凑到老太太身边:“哎哎,外婆!这大过年的,咱家有没有夜宵啊?”

“嗯?”外婆转头看他,“你饿了?”

“对对,有点饿,刚刚都没吃饱,”陈舷哈哈笑了两声,“好外婆,你给我找点去嘛。”

外婆慈眉善目地哈哈一笑,伸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这个小贪吃鬼!好吧,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东西来。”

外婆走了,带上了门。门咔哒关上的那一瞬,陈舷听见重重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他转头,看见方谕瘫软了一身的骨头,碰地倒在墙边上。他靠着墙,转身望向外头深沉的夜色,脸上一脸悲凉。

第19章 周延

陈舷脱下拖鞋,三下五除二地爬到了方谕床上。

他坐到方谕旁边,循着他的目光,一起望向窗外的黑夜。荷城地处最南方,即使这会儿是一年四季最冷的时候,气温也有十八九度。

外头树叶翠绿,路灯明亮。

他外婆家楼层不高,正正好好能看见外面婆娑摇曳的树影。路灯照在叶子上,是暖晃晃的金色。

陈舷没说话,就只是坐在他身边。

方谕沉默了很久很久,也没吭声。

屋子外头传出一阵笑声,大人们在谈笑风生。电视的声音也吵闹地响着,不知在播什么电视剧。

“你可以问点儿什么。”方谕突然说。

陈舷瞥了他一眼。

方谕扭回过脑袋来,眼睛望向他。

他已经平静很多了,只是眼里还残留着些不愿咽下的怨恨。

“哦,问点什么。”陈舷想了会儿,没头没脑地问他,“你说你外婆一会儿能给我喂点什么来?”

“……”

“你别这个看傻子似的眼神看我,我说真的。”陈舷大脑放空,一脸天真,“我真饿了。昨天来之前,我爸跟我说,一定要在你们家乖一点,搞得我一点儿出格的事儿都不敢做,饭都不敢多吃啊,生怕你那些姨姨舅舅说我。你哥我十五岁了,人生头一次只敢在饭桌上吃半碗饭。真服了,不知道到底是我爸来见老婆家长,还是我见。”

陈舷有一茬没一茬地唠叨起了废话,语气抱怨。

“哥……我说,你可以问我点什么。”方谕有气无力,“你不是之前就想问,我爸的事吗?”

“我还答应你了,你不主动说我就不问啊。”陈舷歪歪脑袋,“想说自己说嘛,我绝对不逼你。”

方谕怔了片刻,苦笑了笑。

“你还挺有原则。”他说。

“你哥一向很有原则,不然怎么在三中吃这么开。”陈舷朝他乐,“没事,不想说就不说。你哥就算不清楚这里面什么事,也会帮你遮风挡雨的。”

陈舷说这话时笑得坦然,一双眼睛微微弯起,跟狐狸似的。

小屋里的台灯昏黄地亮着,陈舷眼睛里也亮着抹光,看起来湿漉漉的。

方谕愣了会儿,噗嗤又笑起来。

陈舷莫名其妙,张嘴刚想问他笑什么,结果鼻子里一痒,张嘴就打了个喷嚏。

“早跟你说穿少了。”

荷城没有暖气,打下午下飞机开始,方谕就一直嘟嘟囔囔说陈舷穿的少,会着凉——可这里的气温足足十七八度,陈舷打小就是从零下活过来的,这点儿气温实在算不上冷。

陈舷抹抹鼻子:“你就杞人忧天,瞎担心。我这不是冷,我只是平平无奇地打个喷嚏好吗?”

方谕不听他的。他拉起被子来,盖在陈舷身上,也盖在了自己身上。

“就是穿少了。”方谕很固执,“盖着。”

陈舷无语,方谕这话说的真跟成了他妈似的——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

懒得跟他争,这被子盖着也不算热,陈舷干脆靠着墙仰头一躺,乖乖地盖上被子了。

方谕忽然说:“你知道我在这屋子住了几年吗?”

“啊?”陈舷歪歪脑袋,“这屋子一直是你住的来着?”

“是啊。”方谕说。

“我靠,这么小一个屋子。”陈舷说,“你住了几年?”

“我五岁的时候过来住的,一直没离开。今年年中,我妈又结婚了,我才被接到你那边去,差不多在这里住了九年吧。”方谕说,“当年我住进来的时候,这小区都有两年了。”

这个看得出来。陈舷下午进小区时,光看楼的老旧程度就看得出来,这地方很有历史。

“我五岁开始,我妈就不管我了。那年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婚了,离婚之后她就出去找工作,一直在上班,没空管我,我就住到外婆家里,在这附近的小学里上学。”方谕说,“不过我性格不好,小学里没朋友。”

“我妈跟我爸离婚了,但是外婆还是一直问我亲爸,问我有没有去看过。”

“我怎么可能去看。”方谕唠叨,“我外婆总这样,明明她也知道我爸都干过什么。可她之前还跟我说,等我爸老了,他还是得找我来,我还是得给他养老送终,说什么毕竟是我亲爹,以后等老了,他会知道自己错了的……她怎么这么想,我以前还因为这个跟她吵了一架。”

“老人嘛,没办法,有的思想就是根深蒂固。”陈舷叹息着笑笑,伸手揽住方谕一边肩膀,“我知道你不高兴,但这几天你就对付对付吧。等咱回家就好了,她又不跟着咱们回去。她要是为难你,哥就帮你出面,别太不高兴。”

“我知道。”方谕拉起被子,缩了起来,“我就是不高兴。”

陈舷揉了两下他的头发:“那呼噜呼噜毛,不生气啊。”

方谕噗嗤笑出来,任由陈舷把他一脑袋头发揉成鸟窝。

门打开来,小老太太端着一盘子吃食进来了。

那是一盘子乱七八糟的糕点和面包。

“吃吧!”她递过来说。

陈舷连忙坐起身来,笑着说过谢谢,接了过去。

方谕还靠在墙上半躺着。他顶着一脑袋乱毛,看着陈舷拿着筷子大快朵颐的样儿,无奈地在后头笑起来。

过年真是个很闹腾的事儿,他们在荷城留到大年初七,期间一直闹闹腾腾的。

陈舷跟着老陈四处应付,好不容易才终于在老方家对付完了这个节日。回程的飞机上,陈舷终于松了口长气,一回家就瘫在床上,跟没电的机器人似的,哀嚎着说他没劲儿了,他要死了。

老陈见他这样,很嫌弃地怼了他几句,然后给他发了个大红包。

陈舷这才满血复活,他欢呼着喊“爱你老爸明天见”,然后拉着方谕跑出门去吃金拱门了。

老陈在后头喊:“少喝可乐!”

“知道啦!”

但陈舷那天还是喝了很多可乐。

如今再想,陈舷总觉得吃米线那天,他那伙兄弟真是说对了。

他跟方谕,日子过得这叫一个相冲。

陈舷特别爱喝汽水,但方谕不碰半点儿碳酸;陈舷不吃辣的,但方谕一顿没有辣子,就觉得生活没滋味儿。

年过完了,后来冬去春来,雪渐渐停,门口光秃秃的枯树长了新芽。初二又开学了,他们又每天背上书包上学去。

那时候单元门旁边栽了少见的西府海棠树,随着气温回暖,花渐渐开了。

花落的时候,回家的路上开始满地飘花。

转眼一两年。

陈舷还是老样子,无忧无虑地当他的吊车尾,一年到头都在年纪倒十的耻辱柱上光荣地挂着,简直是吊车尾的不老松,常青藤,永远屹立不倒。

老陈对着他的成绩单叹了几口气,抱怨几句后,也没说什么。

因为三中是初高中一体制。

所以老陈并不担心陈舷的升学。话说的糙点儿,那就是即使陈舷到时候全交白卷,三中也能把他捞到高中部。

到高中的时候要分班了,三中可没有大学部,高三是真的要高考。初三暑假这会儿,学校开了家长会,问家长怎么安排,要不要考虑考虑艺术生这条路。

上一篇:浮热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