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醒了,陈桑嘉就把小米粥端了过来。大约是方谕昨晚上说过了陈舷的事,看见他一毛不拔的脑袋,陈桑嘉也没惊讶,只说,“是营养师送来的,这儿还有点玉米糊糊。”

陈舷点着头,揉了揉眼。

他昨晚没睡好,头昏脑涨的,一闭眼就全是在卫生间里一漱口就掉了两颗牙的惊悚画面。

“没睡好?”陈桑嘉看了眼他眼下的青黑,“怎么这么重的黑眼圈,出什么事了?”

“没事。”

陈舷随口应了声。方谕替他拉开椅子,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坐下。

一觉起来,陈舷嘴巴里的溃疡也更严重了,根本就是毫无食欲。拿起勺子搅了几下碗里的粥,一口都不想吃。

陈桑嘉看着他那成了不毛之地的脑袋,又看了看他包扎起来的两条胳膊,满脸苦涩了会儿,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方谕关上冰箱,从里面拿出个苹果来。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顶着一头比光头还难看的板寸,边咬着苹果边走到陈舷身边,一屁股坐下。

陈桑嘉看了他的狗啃头一眼,不由得一脸嫌弃地眯起眼睛,啧了声之后别过脑袋,满脸都是不忍直视。

“对了,还有三天就复查了。”她对方谕说,“记得约好车。”

陈舷手一抖。

“我知道的。”

陈舷抿了抿嘴,放下碗里的勺子。

心里刚翻涌起不安来,忽然,他的手被人握住。

是方谕。方谕握住他枯瘦的手,摩挲两下,眼睛里一片坚定,朝他平静地点点头。

“没关系,”他说,“我知道的。”

第81章 三天

像是预言什么, 天气突然变得糟糕。

天边忽然乌云密布,没几个小时,就再看不见一点光亮。

雨开始烦闷地下, 忽大忽小地淅淅沥沥个没完。陈舷侧身趴在椅子背上,望着窗外雨一滴、一滴地砸在窗户上。

方谕在工作室里忙,撸着袖子裁布料。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陈舷悄悄扭回头, 悄悄抬手,把牙齿挨个摁住晃了晃。

又有好几颗牙松动了。

陈舷叼着手指, 沉默地低下眼帘,望着窗角滑落的雨滴。

这里的雨雪一直很大。

真是烂得跟下水道一样的城市。

总不放晴。

*

雨从白天下到了晚上。

陈桑嘉下午收拾房间时,打开了客厅里的电视。入夜的时候, 电视台放出了天气预报。

声音英气的女主持有条不紊:

“中央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将来袭, 多地出现强降雨天气。预计在未来七天内,江城、宁城、凉城等地区将持续降雨……”

天暗, 屋子里亮起了灯。卫生间的洗手池里, 水龙头开了又关。

几颗牙又掉在池子的凹槽边, 底部发黑。池水带着几缕血丝,丝丝缕缕地流了下去。

陈舷叼着手指,沉默地又把上上下下的牙摸了一圈。

末了,他沉沉叹了一声, 拿着牙缸接了水,漱了漱口,朝池子里又吐了一口血水。

雨声沉闷潮湿,连卫生间里都听得到。无边无际的雨好像不会停了,女主持一直强调着会下雨。

忽然, 肩膀被人按了一下。

陈舷回过头,方谕已经压身过来。他搂住陈舷的肩,把脑袋探出来,往池子里一看。

“没事,正常的。”

他抱着陈舷,拍了拍他,“正常的,这和复发没关系,别多想。”

他知道陈舷总多想。

陈舷苦笑了声:“我死了的话,怎么办?”

“陪你。料理好后事,我就去找你。”

“记得给我戴假发。”陈舷说,“死的时候,我想好看点。”

方谕没吭声。

“不过,”陈舷盯着池子里的牙,“能不死的话,还是不想死。”

“这就死了的话,会遇上老陈的。”

“不想见他,”陈舷说,“不想跟他一条路,好恶心。”

方谕突然很紧很紧地把他一拥。他两手环着陈舷的胸腔,像要把他锁住似的,紧得陈舷胸口发疼。

“那我把后事交给别人,”他说,“你如果死了,我马上去跳楼,我陪你走。”

陈舷没吭声。

沉默片刻,他又说:“可我也不想让你死了。”

方谕没做声,只是把他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留下。

陈舷望着池子里的血水缓缓流进下水道,视野里忽然发眩了瞬。

他好像又看见了101的男人,看见他不人不鬼强撑着的笑,看见医护们围着他大叫忙碌,将他急匆匆地推出了病房。

复查这天,小雨连绵。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空气里都是一股雨打风吹的霉味。雨水打在车窗上,水珠噼里啪啦地往后流淌。

车子里暖气充盈。

陈舷坐在后排,头上戴着个帽子。

帽子自带刘海和发尾的几搓假发,戴上以后全然看不出是个秃子。

帽子是方谕买回来的。他只买了一个,给了陈舷,自己就顶着那头不忍直视的狗啃头,毫不在意地出门来了。

陈舷替他尴尬,出门前想把帽子给他。结果刚拿起来一点,方谕就伸手给他摁了回去。

“戴着,”他说,“你总这样。”

陈舷默了瞬。

总什么样?

他没问。今天就要复查,陈舷没有那个心情问。

说完这话,方谕就带他出门了。租来的车停在单元门口,他带着陈舷上车,开车前往医院。

陈舷望着车窗上向后倒流的雨珠出神。

雨下大了,他看见远处天边劈下一道雷。

到了医院,挂了号,方谕就拿来了一堆检查单。

陈舷去抽了好几管血,又去做了胃镜。出来以后他恶心得呕了好一会儿,又起来去做了CT和核磁共振。

数不完的检查终于做完,陈舷头晕目眩地站都站不稳,从核磁共振的机器上起来时,还差点摔倒。

出来后,方谕赶紧扶住他,把他扶到座椅上。

他坐到陈舷旁边。陈舷靠在他肩头上,脑袋抵着他肩膀,两手有气无力地抓着他的上衣,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蔫蔫缓了好半天。

方谕手里攥着瓶水,等他缓过劲儿来,就拧开瓶盖,递到了他嘴边。

陈舷的确连抬手拿瓶子的力气都没了,于是乖顺地微微仰起头,任由方谕把水瓶抬起,将水喂进他嘴里。

陈舷咽下水,有点呛到,咳嗽了两声。

方谕从兜里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嘴。

“还有别的吗?”陈舷哑声问,“还要不要查别的?”

“没有了。”

陈桑嘉站在一边,她伸手把陈舷头上的帽子理了理,“检查结果说要三天才出来,可以回去了。”

陈舷沉默了瞬。

刚做的一堆检查让他浑身难受,脸色不好,蹙着双眉。陈桑嘉说完这话,陈舷又微微合眼,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点了头。

又要三天。

三天的死刑等待。

谁都看得出他不高兴,也都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没事,粥粥,”陈桑嘉强颜欢笑地扯出个笑容来,弯下身,“你手术很成功的,复查就是为了确认而已,不会有事的。肯定能好的,你发现得早,医生都说不是大事。”

陈舷抬头看她,嘴角抽搐两下,扯出来个很难看的笑。

“好。”他说。

陈桑嘉朝他点点头,伸手一挽耳边的头发,起身:“那我去找小白问问,你们先回车上。”

方谕说好。

陈桑嘉转身走了。方谕又让陈舷靠了一会儿,就说:“我背你走吧。”

陈舷伸手揉了揉肩头,抬起眼皮看他。方谕也微蹙着眉,脸色不好,眼神心疼。

“疼吗?”方谕又问他。

陈舷摇摇头,说:“你背我走吧。”

方谕就收起水瓶,站起身来,把他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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