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热 第23章
作者:境风
“行。”纪浮拿过来先看了看。
“没什么的。”店里静了半晌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三个人同时看向他。
纪浮说:“只是拆迁而已,不要觉得是天大的事情,我们生命里总是被这种‘天大的事情’支配情绪,但其实可能过去几年,发生些更大的事情,拆迁就像是袁大满昨天摔坏的电话手表……没什么的。”
他把材料一一整合好,站起来,说:“我把材料放上楼去。”
接着他一回头:“搬走要把我带上啊。”
邓宇高声道:“那必须!”
“听见没?”纪浮看万荻声。
“听见了。”万荻声说。
纪浮太了解了。
人总是要走到某个阶段,回头看,才能看明白。
要走到成年才会知道摔坏一个电话手表其实没什么,要走到人生的某个转折点才会意识到拆迁而已,选门面选现金可能都不会差太多,再走到暮年,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行李箱里都是当初纪浮罚缴后允许被带走的东西,一些生活必须品、衣服、证件和几条不贵重的领带。
纪浮把铺子的协议搁在箱子一侧的拉链里面。
然后他去天台抽烟。
万荻声接电话的时候听见他讲话有些含糊,上楼了才知道他当时嘴里叼着烟,在跟他说拿了床头柜里他的半包烟上天台。
“他们俩没吵架吧?”纪浮问。
“没。”万荻声关上天台门,看了眼晾衣绳上的衣服,“结过婚不太吵了。”
纪浮点点头,把烟盒递给他。
夏天傍晚六点多还是亮堂堂的,孙姐站在店门口往外泼掉盆里的水,袁大爷牵着小满慢悠悠地往回走。那边韩建辰最近无心伺候茶楼里的赌鬼大哥们,跟对面伟龙天天琢磨拆迁的事儿,汽修店门口一地西瓜皮。
纪浮说:“想吃冰西瓜。”
“你还在咳嗽。”万荻声拒绝了。
“昨晚我咳了吗?”
“咳了。”
“哎。”
这两天变夜里咳白天不咳,纪浮觉得这流感到后期换人折磨了,因为万荻声睡眠比较浅。
万荻声站在他旁边,手臂撑在围栏也向下看,说:“你以前应该是很厉害的那种人。”
“一般。”纪浮夹下烟,“‘厉害’这种形容要看条件和环境,我以前再怎么样,今天还是卷不好电线。”
“你以前又不用卷电线。”万荻声笑了。
纪浮不想站着了,转了个身直接靠着围栏坐地上,吐出烟:“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万荻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挣扎着。”
“什么?”万荻声低头。
“每个人。”纪浮强调,手腕搭在膝盖上,“都在挣扎,就算住十万一平的公寓,也是挣扎着在生活。”
万荻声眨了眨眼:“起来,别坐地上。”
纪浮拍拍自己旁边:“坐。”
万荻声坐下了。
纪浮还在感冒,整个人没精神,很疲。在店里没表现出来,这时候很想靠在万荻声身上,于是他靠上去了。
万荻声维持着这个姿态僵坐着。搞得纪浮笑出声了:“你放松点,帮我把烟掐了。”
他把烟递过去,万荻声伸手把它按灭在锡纸碗里。
“我们只是在不同的领域。”纪浮越靠着越往下滑,“你在你的领域也很厉害的,所以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所以万荻声不得不用手臂托着他。
万荻声的身体刚好配合夕阳遮下来一片完全笼罩住纪浮的影子,纪浮闭着眼睛,以前没发现临近黄昏会这么适合睡觉。好吧可能以前都不太睡觉。
万荻声不怎么敢看他,尽管他眼睛闭着的。
不知过去多久了,可能没多久,因为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万荻声忽然感觉脖颈像被小虫子咬到,他垂下眼,纪浮的食指指甲轻轻抵在自己喉结下方,一个对人类来讲很脆弱的地方。
纪浮的手指向上,指甲刮过他喉结,万荻声不敢动,继续刮着他下巴,最后离开下巴尖儿。
纪浮半睁着眼睛:“之前感冒,忘记回答你了,我看得出来。”
“嗯。”
“没谈过恋爱吗?”纪浮问。
“没有。”万荻声说。
“真的吗,长这么帅。”纪浮笑着问的,挪了挪肩膀,换了个角度打量他脸,“我之前同事都以为我贪图你这脸才留在店里的。”
万荻声表情稍有些尴尬,他不适应被人这么夸。
纪浮说:“对了她会这么想,是因为她知道我喜欢男的。”
万荻声快石化了:“哦。”
“你呢?”
“我不知道。”万荻声说。
“你知道的。”
万荻声感觉自己在被催眠,是那种电视剧里拙劣的剧本演出来的催眠。
纪浮又说了一遍:“你知道的,想一想。”
“我喜欢你。”万荻声说完,夕阳落在他正后方。纪浮能看见他脖子两侧晒得发烫,他直接抬手去摸了一下,问:“看吧,你知道的。”
第17章
落日摇摇欲坠,万荻声感觉自己也在跟着太阳下沉。但不是沉没,而是降落,他说出来了,接下来怎么样都没事了。
万荻声侧颈被晒得暖烘烘,纪浮手掌又偏凉,接触时的温差让两个人的感受截然不同。怪异的是两个人都很舒服。
纪浮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倒在他怀里,于是他放下手,从他怀里爬起来。万荻声的视线一直黏着他,跟着抬头。在余晖缓慢消失的过程中,万荻声看着他弯下腰,天台上他影子细长的,弯下来时像一根风拂过的柳枝。
这根柳枝拂来了他的侧脸。纪浮拇指在他唇角按了按,万荻声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以怎样的频率跳动,所以说心肌不是随意肌这点太重要了,否则每当一个人被喜欢的人亲吻,医院就要驶出一辆救护车。
纪浮慢慢靠近他,问:“接过吻吗?”
万荻声摇头,又张了张嘴,不知道接吻前该说什么,或许什么都不需要说,但他不知道,只痴痴地叫了纪浮的名字:“……纪浮。”
“不对。”纪浮细细观察着他虹膜的颜色。
“哥。”
纪浮低头吻下来时,随着太阳落山,倒盐巷子的路灯不算整齐地亮起来。一个短暂的吻,万荻声像梦里呓语:“就没了吗?”
纪浮失笑,手臂搭在天台边,望着他:“没了,我得缓缓,哥哥也是第一次,你担待一下。”
说完,纪浮做了个很明显的深呼吸,朝他笑笑:“起来,别坐地上了。”
“噢。”万荻声利落地爬起来,全然没有提及明明一开始是我不让你坐地上这种事情,现在看全世界都顺眼。
从天台下楼,纪浮走在前万荻声跟在后,下到3楼恰好301家的阿婆和孙女回来了。阿婆边拧钥匙边问他们:“是说我们这边要拆迁啦?你们还晓得啊?”
万荻声“嗯”了下:“没说一定拆,不过差不多了吧。”
“哦哟。”阿婆打开了门,推推孙女叫她进去,又问,“那你们打算拿房子还是拿钱呀?”
“我们家是租的。”万荻声回答。
“我还没见过房东。”纪浮在收银台后边坐下,喝了口水。
“她不常来,租房合同上日期都没填过。”万荻声伸手跟他要水,要过来后也喝一口,接着说,“就是懒得年年续,叫我们退租的时候自己填上走人。”
“那心挺大的。”纪浮伸手又把水杯要回来继续喝,“邓宇走了?”
“嗯,说最近程倩心情不太好。”万荻声看看水杯,空了,没再要了,低头点外卖。
“手别抖。”纪浮提醒他。
不说还好,一说更抖了。纪浮在那儿坐着笑,万荻声平时干完重活也没手抖过。
打从拆迁消息越来越真,巷子里几家老板整天愁容满面。寻常人可能拆迁就是生命里的人生大事,尤其六合茶楼对面的伟龙汽修,傍晚外卖送到五金店的时候,伟龙刚修完一台小电驴,过来还刚刚借的电螺丝刀。
伟龙年纪不大但是胡子拉碴,平时虽不说有多注重形象,但这几天很明显的颓丧了许多。万荻声什么都没问,叫他放那儿就没再搭话。倒是伟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问:“你们铺子怎么整?跟着拆迁搬走吗?”
万荻声没避讳:“店盘出去了。”
“啊?”伟龙眼睛瞪老大,“你们都已经盘出去了?”
人其实蛮奇怪的,纪浮支着下巴打量着伟龙,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一些人。别人往哪儿去他就跟去哪儿,连目的地都不知道就跟着了。以前纪浮觉得这是缺乏一些独立思考的能力,后来……不对不是后来,应该说是此时,他看着伟龙,觉得可能是人固有思维里的“安全感”。
大家都拆走,那自己也走,就算拆走是亏,那也是大家一块儿亏。这个是思维上的安全牌,自己一个人选错了可能会崩溃很久,但大家都选错的话,好像没那么痛苦了。
而在学生时代之后,有部分人会恍然大悟——人生的所有选择都有利弊两端,绝对的“好事”在一个人的漫长生命中鲜少降临。也有一部分人成年后选择坚定自我,即我如何想,世界就是怎样。
显然,伟龙不属于以上情况。
伟龙这时候浑身像过敏似的难受:“不是,就,就盘走啦?”
万荻声坐在收银台旁边的矮凳,手里修一个蓝牙音箱,正在测试按键通断,头都没抬:“是啊。”
伟龙开始恐慌了:“盘给谁的?”
“盘给市里老板了。”纪浮坐直起来,回答。他知道万荻声修东西被打断会很难受,于是清清嗓子,跟伟龙说:“那个老板想要安置补偿的店面,我们商量好价格盘给他了,就这样。”
“哦……”伟龙迷茫地在五金店里看了一圈儿,走了。
“帮我拿一下手机。”万荻声说。
他手机在收银台充着电,纪浮拔下来递给他。万荻声拿蓝牙音箱试着连一下,连上自己手机,纪浮在等着听听看他的音乐列表。然而第一个乐句出来时,他稍微愣了下,看向万荻声。万荻声稍微有点不好意思,说:“那天你……你看这部电影看睡着了,我回来的时候在放片尾曲,就识别了一下。”
那是个巴掌大的蓝牙音箱,市里汽修城陶经理的,上回过去干活,陶经理叫他们带回来修修。音质挺好的,之前陶经理说它没法儿按下一首上一首,万荻声把按键重焊了一下,修好了。
纪浮记得这是哪部电影,并且他记得当时会睡着绝对不是剧情催眠,那毕竟是一部奥斯卡获奖影片。纪浮说:“我最近比较容易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