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热 第20章

作者:境风 标签: 年下 近代现代

  纪浮没有跟人交往过,是纪游的几段感情让他对“爱情”没概念、没期待。他母亲在富商,也就是他生物关系上的父亲那里积攒到了资源人脉,最后拿到一笔钱离开以后的几年里有过几任男友,但维系的时间都不长,多则数月少则几周。他并不能去评价纪游的恋爱是不是失败,因为纪游确实快乐过,但他们都没能让她戒酒,反而喝得更厉害。然而在他觉得爱情是没用的东西时,这个在“爱情”行业没做出世俗意义上的“成就”的母亲用水果刀尖挑去青柠片里的籽,放进他的水杯,告诉他:爱情有用的,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以用爱情和富商交换钱财,也可以用爱情跟常人换来疼爱,当然了这两样东西前提是他们有,并且你愿意接受。

  所以爱情是拿来交换的吗?纪浮当时很费解。

  宝贝,一旦你有了欲望,就必然要交换一些东西出去,纪游这么告诉他,童话里都要小美人鱼付出喉咙呢,遑论这个什么都明码标价的现实世界。然后用自己的红酒跟纪浮的柠檬水碰了个杯。

  好吧。纪浮说。

  那天纪游喝了不少酒,他们聊天。他们和许多寻常母子一样,在孩子长大后需要在特定场景下才会开始这些“成人”话题。

  虽然他对纪游的爱情观并不能完全认可,但人的观念会不停变化,就像他自己,如果穿越回三年前问那时候的纪浮,你愿意在一无所有之后留在一家五金店里混吃等死吗。三年前的他会直接笑出来,可此时此刻他却在这听邓宇诉说爱情的苦。

  邓宇垂头丧气。

  纪浮想了想,问:“你们想要怎样的生活?”

  邓宇耸肩:“有钱的生活吧。”

  “然后呢?”

  “然后过着有钱的生活啊。”

  这下换纪浮迷茫了。

  他忽然觉得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金钱还是爱情。邓宇想要过有钱的生活,万荻声想要赚钱存钱,现下想想,纪游也有非常明确的欲望。

  这阵子小程序上的单每天进来两三个,聊胜于无,市里修电器首选市区范围的维修工,一般市里的排不上单了才下他们这儿的。傍晚袁满来找纪浮写作业,万荻声拿了个台灯给他俩,然后出去遛狗了。

  晚上上楼,爬到四楼,纪浮忽然停下,万荻声差点撞着他后背。纪浮回头,因为台阶高一级,他垂着眼看万荻声,说:“我想到那个妈妈儿子差几岁的题怎么算了!”

  “晚了。”万荻声说,“大满这个点已经开始做梦了。”

  “唉!”纪浮扼腕。

  春夏之交,夜里风凉,偶尔云层里滚过几声闷雷。纪浮一直没睡着,他很少想起他妈妈,今天下午之后一直在回想纪游的人生,然后想自己的。

  他像西方影视里张开翅膀遮天蔽日的恶龙,盘在自己堆积的亮晶晶的宝石山尖,藏在某个山洞里。然后某日,这些东西统统在瞬间被清零、抹杀。那种落差感为他带来的不是消沉痛苦,而是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后来他迷茫,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他睡不着,一直半梦半醒着。打雷时他皱着眉睁眼,看了眼手机,锁屏界面的天气显示外面有雷暴雨。

  他忽然想起天台还晒着围巾。

  纪浮轻轻地掀了被子,穿上鞋,拿着天台门的钥匙。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这阵子天气捉摸不定,偶尔顶着大太阳还落雨。

  纪浮用手机手电筒打着光,天台门被强风“嘭”地一声将门砸回去。他的围巾用夹子固定在晾衣绳上,雨还没落,他赶紧跑过去。

  乌云倾轧过来,远方骤亮,纪浮转过头,天边几道狰狞的闪电照进他眼瞳。楼下电瓶车吱哇吱哇地报警,风卷着垃圾,塑料瓶嘭嘭撞得乱七八糟。

  一时间如末日降临,可这分明才刚到春天。

  昼夜温差很大,他又是从被窝里出来,冷得将围巾抱紧。

  凌晨三点一刻,头顶有一片黑鲸般的云,纪浮抬头望着,他怀里一道扎眼的鲜红颜色在老旧天台上翻飞舞动。

  “咣咣”两声响,是天台的门又被打开。钥匙在纪浮手里,他出来后没有反锁。万荻声推门出来,呆呆地看着他。

  老万不敢一个人睡,纪浮恍然想起邓宇讲过的这句话。

  纪浮走过去:“我上来收围巾。”

  万荻声还是有点呆,一双眼死盯着他。

  纪浮把围巾搭在他脖子上,视线左右犹疑后,摸了摸他的脸,果然冰凉的。雷暴雨前的风在楼宇间嗡鸣,间或亮起灯泡里钨丝那样的闪电,紧接着炸耳的春雷。

  万荻声握住他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我以为你走了。”

  春天啊。纪浮看着他,贴近一点,轻轻用另一边手臂抱住他,在他后背拍了拍,什么都没说。

  这兵荒马乱的春天啊,纪浮想。

第15章

  又一道响雷,附近大楼的声控灯跟着齐刷刷地亮。雨落下来时空气里的潮湿味道更浓,纪浮往前走,把他推进楼梯间,关上天台的门。这个门锁比较旧了,需要用巧劲去拧钥匙。

  “你来。”纪浮让了个位置。

  万荻声终于放松下来,侧挪一步跟他贴着错开位置,捏住钥匙拧它的同时,左手握住门把,先提再拽,咣当两下,锁上了。

  从天台下楼回到602只需要转过一条楼梯,耗时不到半分钟,气流在楼梯间穿梭发出哨叫,纪浮一直盯着他后脑勺。

  围巾被塞回衣柜的时候万荻声还像根冰棍站在那儿。

  “还睡吗?”纪浮脱了外套,放去客厅挂着,“天台那风给我刮清醒了。”

  “我……”万荻声犹豫着,“还是睡吧,我去洗个脸。”

  “能睡得着吗。”纪浮笑笑,到卫生间门边靠着,“洗完脸不是更精神。”

  好像确实,但万荻声已经拿毛巾在擦脸了。他默默瞄了下纪浮,对方游刃有余,于是自己认命,毛巾挂好,问他:“你想知道吗?”

  “想。”纪浮点头,他看向镜子里万荻声额角的那道疤。

  和天气预报的一样,这春夜风雨肆虐雷声不歇。潮气从窗缝溜进卧室,再钻进别人的被窝,很没礼貌。这阵子的天气很不友好,外边刮风下雨的很凉快,可是屋子里闷热潮湿,如果开空调那就是外面25度空调26度的尴尬状况。

  “还不至于开空调吧?”纪浮纳闷。

  “除湿。”万荻声说。

  “喔。”

  他们的卧室里陈设不多,前些日子换了个床头柜,两张床目前和酒店标间摆放的方式一样。纪浮坐在床边,万荻声在他对面,看了眼手机然后锁屏放在床头柜上。

  “我欠了四十多万,五年前我刚毕业,我妈确诊一项罕见病,医保外,用药一年不见好转。”万荻声平铺直叙,简略概括,“我当时没有经济能力,我父亲早逝,积蓄耗尽后变卖家产去大城市继续治。当时出了个事情,我妈在直播平台上刷到了一个主播,号称专治她这种病,讲得头头是道,用词又精准规避审查,直播间没被封。总之我妈上当了,把余下的几乎所有现金拿去买那个直播间的保健品。”

  纪浮明白了。

  大城市长久看病是件让人很绝望的事,药物、检查、三餐,住在哪里,租房还是宾馆,没有住院床位的时候待在哪儿,急诊和住院部大厅一年四季都有铺个垫褥睡觉的人。

  五年前万荻声二十三岁,刚毕业什么都不懂。

  他继续说:“骗光了钱后,我没让她知道那是骗子,怕她受不了。”

  “网贷还是借亲戚的?”纪浮问。

  “跟邓宇借了几万,然后是医院里有那种……”

  “我明白了。”纪浮点头打断他。

  有一部分人常年在医院里晃悠,那些都是人精,丧葬公司的人在重症病房那儿游荡,看谁不行了就找家属商量着要不要提前备上,借贷公司也有,路过塞个名片。

  “后来她还是知道了。”万荻声说,“因为有一天医生查房,那天早上我去帮当地一家建材店送货,没在。她说要出院,医生问为什么,她说她在吃一种万能膏,不用继续治疗了,医生当然是跟她说那东西骗人的别再吃了,要好好用药。她知道了后……我们为了看病方便,在医院附近租了个一居室,我跟她的床各挨一边墙,中间拉了个帘子。后一天早上她跳楼了,我睡得太沉了因为晚上给人开车,凌晨才回来,上午十点多房东敲门我都听不见,他没办法,开门进来把我喊醒,他问我:‘你妈一早上跳楼了你没听见吗?’后来就不再敢一个人睡。”

  “就是这样。”万荻声抬起头,没有一丁点情绪,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纪浮一直觉得万荻声是个生命力很强的人,或者说,是他见过生命力最强的。沉默扎实地过着每一天,没有抱怨过什么,甚至连烦躁的表现都非常少。

  空调的除湿效果不算很好,但莫名的,纪浮感觉平静了很多。他从床边站起来,说:“你要不要把床挪过来?这样我下床走掉的时候你会知道。”

  “什么?”

  “拼起来,我靠墙睡,下床就会路过你。”纪浮说着,去试着搬了一下床头柜,“我不可能每天夜里都老老实实待在床上,就像今天忽然想起来围巾没有收,以后也可能忽然想出去下楼买个可乐,怎么样,要不要拼过来?”

  纪浮在尝试解决他的心理阴影和安慰他之间选择了拼出一张大床。还蛮猎奇的,他在万荻声失去思考能力的短暂时间里把床头柜搬出来,回头:“帮我一把呢?它还挺重的。”

  因为他觉得万荻声早已处理好了关于那件事的所有情绪。

  “哦。”他立刻站起来。

  这样雨几天晴几天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纪浮感冒了。

  “哎哟。”雷老四一进来,打量着他憔悴苍白的脸,“病了这是。”

  “嗯。”纪浮鼻音很重,无精打采,“随便坐。”

  最近雷老四常来,倒盐巷子可能真的要拆迁了,风言风语流窜在铺子们之间,人人自危。六合茶楼的老板森哥近两周回来了好几回,搞得韩老板整天紧张兮兮,生怕森哥拿了拆迁款回去市里,他到时中年失业。

  “老万呢?”他问。

  纪浮喉咙痛得厉害实在不想说话,雷老四也看出来了,赶紧又说:“好好你歇着,我给他打个电话。”

  纪浮点点头。

  雷老四出门刚掏出来手机,瞧见邓宇拎着个塑料袋子走回来:“正好你来了!”

  “雷哥。”邓宇跟他打招呼,“进店里坐啊,我这给他送感冒药回来。”

  邓宇进来先看看纪浮:“你这感冒怎么一感都四五天还没好啊,真奇了怪了,吃药。”

  纪浮拿刀片滑开药盒,转过来看每日用药量,那字儿太小了,他因为感冒鼻塞而动不动淌眼泪,一旦有眼泪涌上来视线就模糊,导致他在收银台仔仔细细地看。邓宇叹气:“一天三顿,一顿一包。”

  “哦。”纪浮开始找杯子。

  “这流感病毒入侵大脑了吗?”雷老四表情发愁,“他之前看着很聪明啊。”

  “感冒不就这样吗。”邓宇拽了个凳子坐下,说,“雷哥,真会拆吗?”

  “必然。”雷老四斩钉截铁,“昨天你不也看见了吗,那些人过来测量的。”

  “但是说量的是什么安全加固,因为后头那些居民楼太老了。”

  “胡扯!”雷老四闭着眼摇头,“都这么说,怕你们这些商铺去改营业范围,多捞点拆迁款。”

  邓宇对这个确实一知半解。雷老四早想要这铺子了,都是一些他坚信不疑的“内部消息”,尽管这些消息害过他不少次,此等毅力令纪浮叹为观止。

  为什么当年他的对手盘不是这号人物呢。纪浮按了下烧水壶,亮了,但很快又灭了。

  在五金店的这些日子里纪浮耳濡目染,猜测可能是里边的保险烧了,一过热就保护,也可能是耦合器坏了。但纪浮的动手能力一般般,这种通电的东西还是有点局促,他嗓子很疼,求助地看向邓宇。

  邓宇根本接收不到这种微弱的信息,继续问雷老四:“你掏25万,说实话我能接受,但如果拆迁地方更好的话,我岂不是哭都没地儿哭。”

  “你可以继续干啊!”雷老四提高嗓门,“要是地儿好,我当房东,你俩继续干五金店家具维修。”

  “我跟老万从老板变打工仔。”邓宇手一摊,“哥你忽悠我呢?”

  “啧你这脑子!”雷老四拍着自己大腿,“你不还拿25万吗!?”

  “哦……”好像确实。

  邓宇陷入了思考,又说:“那等老万回来吧。”

  “你给他打电话!”雷老四说。

  邓宇搞不懂雷老四这般操作是何目的,这个店里那个脑子比较好使的被病毒入侵了,在那儿捣鼓热水壶。万荻声没听电话,邓宇挠着头在店门口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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