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热 第18章

作者:境风 标签: 年下 近代现代

  “请。”纪浮朝着门边的塑料凳一比手,“坐。”

  还没到四点,巷子已经冷清了。今天大年三十,除开他们家,整条巷子就茶楼、弹棉花和老中医还开着。万荻声下午三点出去修了个配电箱,算算时间快回来了。纪浮没坐收银台,就在雷老四对面站着,拧开凉茶,挪到鼻尖闻了闻。

  不太妙,他想。

  尝一口……纪浮的脸上极少出现这种表情。纪游常常教他要喜怒不形于色,加上职场浸淫多年,表情管理能力算还不错,没承想被一口凉茶击得这样子溃不成军。

  雷老四发出了“啧啧啧”的动静,眼神比较敬佩。

  好巧不巧,万荻声恰好一脚踏进店里,就看见纪浮眼泪都快挤出来了,旋即转头又看雷老四。那家伙好险没从凳子上滑下去,生怕万荻声等下一头盔榔过来:“干什么干什么,你这什么眼神,过年不是非得杀点什么的你搞搞清楚啊!”

  然后万荻声才看见纪浮握着一瓶凉茶,才了然,问:“喝这个干什么?”

  纪浮答:“润肺利咽,灵魂出窍。”

  “……”后面那半句是什么意思。万荻声不理解,但接受了,他先把头盔放回原位,再出去把摩托车推进来。

  推进店里的过程中,雷老四夹着他的皮包拎着屁股下边的凳子自觉挪到了后边让道。与此同时,纪浮该死的好奇心上涌,他再次尝试了一小口。

  万荻声路过他面前去收门口的拖布桶,很是费解地看了看他。

  被纪浮上前一步捉住胳膊:“你尝尝,我拿个杯子给你。”

  “我不要。”万荻声向后缩了缩,想把手臂救回来,“你自己喝。”

  “你喝过吗?”纪浮问。

  “没有,我不喝这个。”万荻声想用力的话说不定可以一只手把纪浮按桌上去,但却只能无助地说,“你……你松手。”

  “好吧。”纪浮松开他。

  万荻声把拖布桶放在水池下面,从收银台柜子旁边拿上叉锁。那U型大叉锁,估计液压钳都要卯一下劲儿才能剪开,雷老四哆嗦了一下。

  纪浮准备劝了,主要是劝万荻声,别搞出人命来。万荻声拎着叉锁问:“你找我有事?”

  “过年了来看看你嘛。”雷老四说。

  纪浮的大脑此时被口腔里一言难尽的味道搅乱了思维,没能辨别雷老四这话是几层意思。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雷老四只有一层,就是字面意思。因为紧接着,雷老四嘴巴一扁:“老万,芸儿要跟我离婚。”

  纪浮的注意力当即从自己的口腔离开。

  万荻声站在门边,卷着门口的水管,问:“亏了多少?”

  雷老四假装哽咽:“三十几万。”

  纪浮把凉茶的盖拧上,没忍住:“怎么亏的?”

  雷老四换了条胳膊夹包:“跟我老板一起做投资,说是有内部的秘密消息,多头有大佬抗压,又说这次不吃散户钱……”

  听他说多头大佬,纪浮默默叹气。期货市场目前空头多头互撕是有,有的放矢地围剿有,单人资金雄厚拉爆空头更是也有那么几个,说他们看不上散户那点钱是说得通。

  但更多的时候散户会在大佬对轰时被乱弹打死,就像雷老四这样。纪浮叹气,把凉茶搁在收银台上,走过去拍拍雷老四肩膀,说:“宁愿炒股也别玩期货,期货市场很多对手盘,跟错了盘穿了仓,就是给别人当陪葬,这么多钱你扔大A里闭上眼睛真诚地祈祷,可能还有翻身的一天,期货市场别说翻身,骨灰都挥发了。”

  万荻声在那边听着,他关掉几个排插的电源,说:“你来找我也没用啊,我目前只欠你两万三,不可能让你老婆回心转意。”

  “不是这个。”雷老四听纪浮的话听的都恍惚了,他调整了一下,“我今天来是问你,你这店盘不盘啊,你跟小邓商量商量,25万盘给我,你俩到城里找工作去,别守着这店了。技术工好找。”

  万荻声手上动作一停,愣了:“你要这个店干什么?”

  雷老四倒是不遮不掩:“我有消息,这条巷子要拆迁了。”

  万荻声维持着停滞的动作,同时沉默片刻。纪浮并不知道这一带的拆迁赔偿款是多少,又或者拆迁地点在哪里,铺面还是什么市场里的摊位。

  但万荻声说了句让纪浮非常意外的话。

  他说:“你怎么总是相信这种‘内部消息’?”

  纪浮心下一亮。

  是啊,这人刚吃完亏。

  雷老四站起来,差点崩掉上衣扣子,铿锵有力:“这次绝对没错,我有朋友认得住建局的人,他去开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准没跑!你赶紧跟邓宇商量,我一把付你们25万,他不刚结婚吗,哪哪都要用钱吗不是,反正你问问他。”

  “知道了。”万荻声说。

  “要转让吗?”纪浮问。

  “得问过邓宇。”万荻声拿钥匙开门。

  楼下有小孩儿在放烟花,从窗户看下去,空气里飘着烟花炮仗燃烧过的烟雾。老居民楼的隔音不好,能听见邻居家年夜饭很热闹,酒桌上高谈阔论,大门开着,迎接过来拜年的亲戚。

  万荻声晚上煮火锅,火锅底料先炒香,另起一锅煎蛋,煎好蛋后涮锅炸酥肉。他多数时候比较沉默,尤其手上在做事,几乎是一言不发。来倒盐巷子的一个多月里纪浮确认了他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这点很重要。

  纪浮已经什么都没了,他起码要在能力范围内让自己过得舒服。

  “我来。”纪浮把菜篮子拿过来,“直接洗吗?要掰一掰吗?”

  他问的是小青菜,万荻声说:“随便掰一下。”

  “好。”

  瑁城这边春节看春晚的家庭不是很多。趴在天台墙边,从房子里穿出来春晚的电视声不多,这一片以麻将声和打牌声居多。

  间或听见有人了摔扑克欢呼尖叫,然后开始吵架,大约有人不服要看对方底牌。不过很快就能听见那句百试百灵的“大过年的”。

  纪浮像个春节声波收集者,仔细认真地听着。

  万荻声在旁边点烟,站姿很随意,低着头看手机。纪浮向他伸手,他犹疑了下,还是递过去了……自己的手机。

  “给我这个干什么?”虽然没有想窥视,但眼睛扫过去还是看见了他在搜瑁城的招聘信息。

  “我以为你要看我手机。”万荻声说完,跟着解释,“因为你没带手机上来。”

  纪浮手机一直放在餐桌上。

  “没有,我要烟。”纪浮把手机还给他,“那个雷老……几?”

  “四。”

  “四。”纪浮点头,“不用信他的,但铺子要是真想盘出去,到城里找工作也不是不行,他有句话说的不假,技术工种很好找工作,反正你钱快还完了,换个环境对自己或许是好事。”

  万荻声从烟盒里磕出一根来,连着打火机递给他:“我明白,就随便看看。”

  铺子是邓宇的,原先邓宇他们家在另一条街上做生意,那条街也是拆迁,安置到倒盐巷子来。所以铺子转不转,是邓宇说了算,虽然万荻声明白这种决定邓宇肯定要跟自己商量,两人本身就是发小,又一块儿干这么多年活。

  不过万荻声是决定好了,铺子随便邓宇处置,所以他才提前了解一下城里招聘。

  “换个环境会好吗?”万荻声问。

  “可能吧。”纪浮徐徐吐出烟,眼睛看着那团烟消散在夜色里,“但我换了环境后很好。”

  “你……好吗?”万荻声又问。

  “非常好。”纪浮果决,毫不犹豫,没有任何修饰词,“去年这个日子、这个时间,我在公司加班,办公室在31层,隔壁大楼的这层也亮着灯在干活。我点了个外卖,给骑手打赏了两百,骑手在app上给我发了个‘新年快乐’,那是我去年获得的第一句祝福。”

  万荻声看了眼手机,才九点多。

  楼下小孩子拿着呲花跑着画着圈儿,马路上车很少了,倒盐巷子另一边乱七八糟地停着私家车,这日子不会有交警来贴罚单,这边还没装上电子眼。

  纪浮换了个姿势,斜靠着,刚好看看六合茶楼。他笑了:“这赌场,烟都从窗户缝里飘出来了。”

  万荻声也笑了:“他们家过不过年都这样。”

  天台好像成了两人之间比较默契的地方,吃完饭上来吹吹风,抽根烟,闲聊一会儿。

  纪浮对别人的人生没什么掌控欲,他觉得人应该去体验更多不一样的东西,不过这话他不想用嘴说出来,它不是个能够泛泛而谈的话题。

  于是他继续抽烟,然后打了个寒颤:“真冷。”

  “回去吧。”万荻声说。

  “再等会儿。”纪浮朝马路那边看,“怎么没人放烟花,瑁城查得严吗?”

  “这两年查起来了,去年还有警车在路上追。”

  “路上追?”纪浮惊讶。

  “追卖炮仗的。”万荻声说,“卖炮仗的骑电三轮。”

  纪浮咬着烟,眼睛瞪着,整个圆溜溜的瞳仁都露出来了:“警车追不上电三轮?!”

  万荻声赶紧移开视线,在锡箔纸折的小碗里弹了弹烟灰,说:“对,后来邓宇听别人说,是民警按照规则必须得追,可以追不上,但要有这个抓捕的行为。可能……可能这边都比较不容易吧,又是过年,象征性地追一追就算了。”

  “哦……”纪浮点头,明白了。

  “听说的,不知道真假。”万荻声强调。

  “都无所谓。”纪浮笑笑,“听那话忽然觉得有点荒谬……所以还是有人偷偷卖烟花吗?”

  不过还是没人放烟花,纪浮想看那种在天上迸散的,很亮的烟花,他很久没看过了。刚好前两天看了部电影,人们在跳舞、喝酒,男主和女主聊着恒星诞生和死亡时所绽放的光线,接着,场地外的烟火腾空。

  非常、非常绚烂的烟火,将夜空照出蓝调。烟火总是出现在令人幸福的地方,或者说人们在感觉幸福的地方放烟花。

  他现在很想看烟花。

  “走。”万荻声按灭自己的烟,“带你去买烟花。”

  “嗯?”纪浮的烟差点从嘴里掉下去,“不了吧,我不想在路上被警察追。”

  万荻声摇头:“往镇上去,那有个广场给放。”

  纪浮在犹豫,他夹下烟,转过去手肘撑在围墙边缘支着下巴,发出“嗯……”的声音,又看看万荻声。

  万荻声继续说:“广场上还有摆摊的,卖灯笼、棉花糖、沙茶肉串。”

  纪浮咬着烟笑了:“还不够,我太懒了,你得说点我更感兴趣的。”

  万荻声走过来,靠在他旁边的围墙上:“广场上放露天电影。”

  纪浮又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在万荻声看起来模糊又视野摇晃,像个不够稳当的相机在拍他,他眼睛不知道该在纪浮的哪里对焦。脸、喉结、翻飞着的头发,还是他去唇上夹走烟的两根手指。

  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去哪里都无所谓,无拘无束的感觉。谁都握不住他,前阵子那个姓林的女士不能用高薪工作把他带走,今天他也不一定能用镇子上能放烟花的广场把他带走。

  他自由,这种自由是看过了繁美缭乱的尘寰,高坐云端。现如今他不再回忆过去也不会惋惜,更没有消沉挫败。所以什么都带不走他,同样也未必能有什么把他留下。

  “都放些什么?”纪浮问。

  “我不知道。”万荻声呆呆地看着他,“一起去看看吧。”

  纪浮走过来几步,把烟灭在锡箔纸碗里,摁在万荻声那根烟头旁边。他们已经靠得很近了,万荻声最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很想触碰纪浮。并不是想在他身上动手动脚那样下流,是一种近乎渴感地想要贴着他、挨着他,就像现在,只要他靠近过来,万荻声下一步就想把他抱住。

  “太冷了。”纪浮今天没有绑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那就不……”

  “我在车上得抱着你。”纪浮说,“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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