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 他在烈日下 第12章
作者:姑苏赋
“你可以喝一口试试。”方白漾慢慢将手缩回来,明显感觉到指尖残留他的余温。
边羽含住吸管,吸了一口,浓香的拿铁里参杂焦糖碎渣,入口便化开,回荡橙子的香气。
“还不错。”
方白漾微笑了笑:“你下午有什么安排?”
“要去一趟圣塾教堂,有件圣母银制画要交给他们。”
“几点?”
“两点左右。”
“我送你去。顺路。”
“那谢谢了。”边羽觉得自己没理由拒绝这趟顺风车。
方白漾估摸交换来的热饮差不多温了,拿起来喝了一口,眉头便微一皱:“这是酒?”
“热苹果朗姆,也是他们店的特色产品。”边羽忘记提前和他说清楚。
“酒精度不低,那我开不了车了。”方白漾掏出车钥匙递给边羽,“待会儿你开吧。”
喝完咖啡,边羽到停车场开方白漾的车,方白漾今天开的车和听音乐会那天开的不一样,是辆新能源车,造型也更张扬年轻。方白漾头一回坐自己车的副驾驶座。坦白说,这辆新车他还没让别人坐过,他也不喜欢别人坐他的新车,边羽是第一个坐这辆车的人,也是第一个让他破例的人。
把车开到会场仓库前停下,边羽将那件银画拿出来放到车后备箱。
做完一切,他坐到驾驶座上重新启动车子,踩下油门,车子便猛窜出去。新能源车和传统油车的区别,动向总是比较迅猛,边羽飞快地踩刹车控制,车速才放缓下来。
“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开电车。你不会怕吧?”边羽控稳方向盘。
“当然不会。”方白漾下意识拉安全带,看到边羽眼神瞥过来,“你不信?”
“我信。圣母面前不能说谎。”
方白漾说:“那我们接下来的对话岂不是不能有秘密?”
“我也没什么秘密是你想知道的。”
方白漾静了一会儿问:“你和冼宇是怎么认识的?”
正好红灯,边羽踩下刹车。看着红灯倒数的数字,边羽说:“当时的机长是我父亲。”
冼建当年私人飞机失事的新闻全国皆知,当时一起丧命的机长边至晖自然不可避免地卷入热议。
红灯倒数结束,方白漾才说:“原来是这样。”
车往前开,他们都没再说话。车行驶的声音几乎是没有的,车窗外的低嗡响也被隔绝到很小。
车内,暖气吹来的风一阵阵打在边羽脸上,他开了一缝窗,落叶飞来,那一年烈夏的气息,猛地扎进来。
2016年,夏。
接连三日,网上铺天盖地传报知名文体集团董事长冼建意外死亡的消息。
冼建乘坐的私人飞机在前往马尼拉途中遭遇空难,于雅米岛上迫降失败,机长、副机长、私人管家、冼建的一名下属和冼建本人均遇难。
空难详情尚在调查中,初步推测为飞机途中遇到雷暴,机长做出错误的操作决策,引发后面的惨剧。
非官方专家经过分析表示,飞机起飞之前,便有飓风正从巴士海峡北端往南移,因此多个航班停飞,然而冼建的私人飞机却坚持起飞。再者,若该飞机遇到风暴时选择回航也能极大提升幸存率。
无论这些专家的言论是事后诸葛亮,或者为博眼球有意夸大,都很好地煽动了网民的情绪。网民们看戏、叫骂、叫好,舆论不息。
-有钱人的私人飞机也会出问题啊?
-活该,你们不知道,冼健实际上可是新加坡赌王!原先在国内靠个皮套公司洗白的!这些都是民脂民膏!
-听说是机长不行。
-什么会议那么重要啊,拿命去送。为了不亏那两个亿,赔一条命进去,值得吗?
-天气那么恶劣,基本上那条航线的航班都取消了,就他硬要飞,什么重要会议,还不是为了钱!现在好了吧,为钱死了,也算是死得所愿了。只能说自食恶果,害死他的助手!
-我听说……事故机长是申海航空的边至晖,他的事儿最近大家都知道……我首页有转……
网民头几天先是分析冼建集团的未来,冼建仅有一个还在读高中的独子,书读得不好,公司里的事情一概不知,母亲性格软弱。这个集团注定要交到外姓人手中,而他们母子二人的股份多半要被稀释或侵吞。
讨论完人民喜闻乐见的“太子被篡权”的戏码,他们深挖起当事机长边至晖。
边至晖生前是申海航空的机长。像电影《猫鼠游戏》里那样,身为机长不仅有钱,还在社会上有很高的地位。边至晖飞了二十年,财富、名利他都有,按照道理,他不会违反航司的规定去接私人飞行的工作。
但不幸的是,两年前,边至晖因为个人投资亏损,欠下巨债,他表面光鲜,背地里却需要向那些债主们摇尾乞怜。其时,他的债主之一冼建想找一个靠谱的私人飞机机长,便借势委托边至晖。边至晖在事故前已为冼建工作许久,只是这一次出了意外。
出于这层关系,网上的讨论愈发激烈,有说边至晖出于激愤与债主同归于尽,冼建死有余辜,有说边至晖无法适应正职和兼职工作的连轴转疲劳飞行,害人害己等,众说纷纭。
正午太阳晒出日晕,火化园内,边羽护在边至晖的灵棺旁,等待工作人员做好前序工作。
他是哭不出泪来,不止是他,火化园内许多家属都哭不出。操办葬礼是一件疲惫的事,在这些死者的亲属脸上只能看到倦容。
边羽在国外的两个叔伯回来帮忙,这会儿抽空在休息室里的沙发小憩。大概十分钟后,工作人员准备焚化炉的预备工作,边至晖的灵棺被抬到焚化炉的传送架上,工作人员按下按钮,灵棺不快不慢地送了进去。
这一烧烧了快一个小时,过程并非一片死寂,旁边其他家属给边羽送来的关心他均会回应。
边羽觉得其实并不需要烧那么久,他父亲从八千米高空时开始坠落,摔在那个小岛的山地上,连同飞机一起只剩一点残躯。那一点半干焦的残躯,稍稍再加些火,就能化成灰烬了。
一个小时过后,他父亲被送出来了,工作人员收集骨灰时不免也神情微妙,烧出来的骨灰仅那么一点,半个人的份量都没有。
工作人员把那点骨灰收进盒子里交给边羽,这时那两位叔伯也醒了,从休息室里走出来,联系上火化园外的车,下一站要到墓园去。
到墓园时是下午,边羽捧着边至晖的骨灰盒和遗像走在前面,身后是来帮忙的亲戚们。
巧的是,冼建刚办完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冼宇也捧着一个遗像和一个盒子进来,身后浩浩荡荡一列出殡队伍。
他们就这样在这个公墓里碰上了。
边羽盯了一眼冼宇手中的盒子,那盒子里应该什么都没有,或者至多只有一把泥土。因为冼建被发现时,已经灰也不剩了。
边羽这轻飘飘的一个目光刺痛了冼宇,冼宇饿兽面容凶狠起来,大声咆哮,叫这伙“害死”他父亲的“凶徒”滚出去。
边羽是年少气盛的年纪,不肯受一点气,当下说:“是你爸用债务逼我爸接他的私活,害死他的是他自己。”
冼宇发了狂,他从葬礼到现在闷着一点动静也没有,直到现在发了狂。他父亲的助理拦下他,指着边羽说:“你说的是什么话?道歉!”
边羽身后的人不肯多让,涌到前面来:“谁给谁道歉?你们道歉!”
后来,墓园方请来警察压下他们的冲突,再后来,冼宇向墓园抗议,不允许边至晖葬在申海的公墓,结果自然是被驳回。
边羽有一瞬间想过,他该跟他道歉吗?还是他该跟自己道歉?
但最后他得出了结论,一个拿金钱当工具收买人性,一个为金钱出卖职业道德,最后是两个人都为此丢掉性命。谁也没对不起谁吧。
“当时的机长是你爸爸,那你应该姓边,不姓沉。”
沉静已久后,方白漾让边羽从那已旧去的夏日里抽出身。
圣塾教堂就在西向,边羽的车开进待转道:“好几年前就改名了。”
“你原先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方白漾下意识问。
边羽仔细盯左后视镜的车辆,缓慢掉转车头。进入左边单行道,车又开出了一段路。
“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就好。”方白漾自我安慰般说。
边羽找到停车场,轻松将车子倒进车库里:“边羽。”他侧头看方白漾,“你可以叫这个名字。”
方白漾微愣片刻,说:“好听。”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件“蝶人破茧”,蝶人只有一边的翅膀。
第14章
去圣塾教堂送完银画,神父送了一把蔷薇种子给他们。后来,边羽把车开到江滩附近停下,他说蔷薇种子自己有很多,不久前龙老板才给了他一把,神父送的就全部给方白漾。
方白漾在车上找出之前装手表的盒子,把装花籽的小锦囊装进盒子里:“我没自己种过花,刚好可以试一试。”
边羽解着安全带扣说:“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方白漾把这句话当真了,默了一瞬:“那到时候别嫌我烦。”
“应该不会。”边羽下了车。
方白漾笑了笑,跟着下车,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分了边羽一根。
“完了,忘带火。”方白漾在自己身上各个口袋里都摸了一遍,“你等会儿,我找人借一个。”
他径直走到就近的路人前,没一会儿,路人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给他,他转身拿起打火机朝边羽扬了扬,然后快走过来。
边羽看路人走远了:“他这个Zippo就给你了?”
“是啊,真大方。”方白漾当然没有贪人家一个打火机的意思,“过会儿去江边找找他,看到他就还他。先点吧。”
边羽噙着烟头微倾向他,方白漾低低头,烟头与他的碰上。
打火机的盖子掀开,一小朵蓝色火焰。烟头冒出火星,一丝烟缓缓升起。方白漾的视线随着升起的烟来到边羽的脸上。
从未有过的,极其近的距离。
方白漾没想过,边羽也会在这个时候看他。那个眼神,没有一点怯让,也不进攻,平静得像冬夜半凝结的水面。
方白漾甚至猜不出,如果自己此时更进一步会发生什么。
方白漾最终退却了。
边羽那独特的美,是一种攻击性极强的美,让人不管离他多近,都觉得始终被他隔挡在门外,不可进入他的领域。
他今天才知道边羽第一层故事,但是边羽身上仍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他想,他还没到进入他领域的时候。于是,他离开这最短的距离,离开被边羽的美攻击的范围。他收起打火机,熄灭那微小的蓝色火焰。
抽了一会儿烟,方白漾问他:“你接下去什么安排?”
边羽说:“下个月去海南,然后回鹭岛。”
“你家在鹭岛市?”
“嗯,我这几天来办一件事的。”边羽觉得这支烟的味道有点浓,快速抽完便扔进垃圾桶里了,“我走了。”
他简单告别,大步地离去。方白漾忽然懊悔自己不该喝那杯带有酒精的饮料,不至于现在开不了车,连“去哪里,我送你去”这句话都没得说。
“边羽。”方白漾还是喊住他,等他回头时,问,“你回鹭岛以后,我可以找你吧?”
边羽说:“有事就来。”
“没事不能找你吗?”
边羽顿了顿:“都可以找我。”
方白漾笑了,抽掉最后一口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