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 荼靡 第64章
作者:问君几许
“是刘姨。”江逾白看着他,“钟毓,你先别急……”
何娟是今天下午走的,走的很突然,前一秒还在跟人说话,下一秒忽然就闭上了眼睛,然后再也没有睁开。
刘姨说她走时很安详,没有吃什么苦。
事实上今天她醒来时大家就多少有了预感。这段时间何娟的身体一天差过一天,钟毓之前回来时她还能坐在轮椅里到到院子里转转,没多久便连床都起不来了,一日三餐也根本吃不下多少,疼得厉害。
但今天她精神很好,醒来就说自己肚子饿,喝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然后让小王推着到院子里坐了会儿,还跟隔壁的邻居说了很久的话。
小王是钟毓给他请的护工,年纪不大,照顾起人来却很尽心。今天风挺大的,怕她着凉,小王不敢让她在外面待太久,很多次想送她回屋里。
但何娟都没答应,说想再去周围看看。小王只好推着她在周围走了一圈。
“何姐当时已经回了屋里,小王把她搀扶到床上,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天,何姐就没声音了,真没受苦。”刘姨说。
但怎么可能没受苦呢,原来还挺精神的一个小老太,在病痛的折磨下变得又瘦又小,此刻被裹尸布蒙着,更是只有小小的一团,和钟毓记忆里能把他抱起来举过头顶的人相去甚远,叫他连认都不敢认。
更不愿意承认那团被白布紧紧裹起来的人是他的何姨。
他早就知道何娟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治不好了,也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到了这一天才发现其实远远不够,亲眼见到和心理准备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钟宛从来都不爱我,她只是想用我拴住那个男人,当她发现我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吝啬于给我哪怕一点点的爱。不过她连自己都不爱,”说到这里,钟毓笑了一声,“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个男人。”
“……说句很没有良心的,小时候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要是我的妈妈不是钟宛而是何姨就好了,我其实很羡慕程意,程家虽然穷,可何姨和程叔叔都是很好的人,我总是在想,假如我和程意一样,也是他们的孩子就好了。”
“甚至我对程意好,可能都是因为我觉得这样我们就真的是一家人了,我是哥哥,哥哥理所当然就要照顾弟弟的,我骗自己有家、有家人。”
“但何姨对我再好,她也始终是别人的母亲,程意犯了错,她会教训他、打他,但同样的错如果是我来犯,她就只会跟我说没关系,因为我是别人的孩子,她不会打我。骗来的总归是骗来的,实际上我从来有家人。”
“……所以你看,我三十多年的人生,从出生就是个笑话,连亲生父母都不愿意爱我,我总是在被抛弃,没有人在意我。”
“我不恨钟宛,但我……还是挺难过的,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好像总是在失去……”
鱼。盐在火锅店得知何姨去世的消息后,两人第一时间赶了回来,刘姨他们已经设好了灵堂,就等着三天后起棺下葬。
别人的葬礼,不管身前是什么样的人,死后总是风风光光的,毕竟活着的人要体面,可到了何娟这里,却孤孤单单的。钟毓心里难免难受。
晚上灵堂需要有人守着,他是主动留下来守灵的,一起的还有江逾白。
行程匆忙,两个人只在车上潦草地吃了盒饭,刘姨怕他们半夜饿,准备了馒头和牛奶,江逾白拿了一个和钟毓一人一半。
钟毓没什么胃口,不想吃,江逾白就索性喂到他嘴里。钟毓这才吃了。
他不愿意说话,江逾白便也不打扰他,只安静地陪着。对于这位将钟毓养大的长辈,江逾白虽然从未跟对方见过面,但他很感激对方,也能感受到钟毓心底的不舍和难过,心里跟着不太好受。
尤其是后半夜,钟毓开始跟他说起在这里生活的那些岁月,心口就更难受。
在过来这里之前,江逾白就知道钟毓以前生活的地方很苦,钟毓过的很苦,他同样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等到他们一路辗转,坐飞机、坐大巴、再换乘坐大巴、换乘公交、然后爬了大半天山路来到这里,才发现就像钟毓说的那样,一切的心理建设都没有用。
光是站在这个地方,他就已经感到窒息和压抑,而这时距离钟毓从这里离开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这里也早就发展和建设过。
十年前这里是个什么样子,江逾白根本无法想象,更不敢想要怎么在这里生活。
而在听了钟毓说的那些事情之后,心里的窒息和压抑就更强烈。钟毓的话从来不多,他好像习惯于把什么都藏在心里,除了雪夜的那通电话,这还是第一次,钟毓愿意朝他揭开那些痛苦的往事。却不是为了赶他走。
可他好像说不出安慰的话,那些事情,除非亲身经历,否则很难说自己可以感同身受,以至于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握紧钟毓的手。
“有人的。”他将那只泛着凉意的手掌扣在心口,“我在意。那些抛弃你的人都是蠢蛋,他们有眼无珠所以见不到这么好的你,是他们活该,不配拥有你。”
“好?”钟毓捋了把头发,自嘲地笑笑,“小鬼,你对我的滤镜未免也太重了些,我就是个陷在烂泥里的烂人,好什么?”
江逾白嘴笨,琢磨了半天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但他很不高兴钟毓这样说自己,所以他让钟毓看着榻上的何娟:
“钟毓,我知道你可能到现在都还不相信我,在你眼里我太年轻了,是个十分靠不住的毛头小子。”
“正因为这样,所以你觉得我对你的喜欢只是一时兴起,等到这阵热情退去,我就会跟那个人一样,抛弃你,你对我其实没有信心,是不是?”
钟毓默认了。
江逾白早就猜到对方的反应,了然地一笑。
第71章
“但是钟毓,你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在我眼里你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偏爱,甚至……”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些心虚地看了眼面前的男人,“有时候我会很自私的庆幸,庆幸那个人是个混蛋,让我有机会走到你面前,要不然这里面可能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握着钟毓的手轻轻捏了两下。
“而且你从来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明明是他们不配拥有你,你那样好,他们那样糟糕,而且你现在有我,以前有何姨,我很爱你,她也一定很爱你。”
“这样说可能还是很自私,也很自恋,但是钟毓,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相信,过往的那些苦难是为了你能跟我相遇,你太好了,所以如果不让你吃点苦的话,你可能看不上这样的我,在你眼里我可能真就成了个没什么用处的臭小鬼,说不定你都不会看我一眼。”
钟毓:“……”
这说的什么话,小鬼头的甜言蜜语真的是随口就来,而且越来越熟练。
“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很多的委屈,有过很多很多的难过,但是现在你有我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难过,我会爱你,陪着你,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日出日落,看山川河流,想和你一起走在热闹的人群里,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钟毓,请你试着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就是最最好的,不要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而难过,请往前走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表情很认真,钟毓凝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眸,心头微动。
在过往的那些年,尤其是程意为了钱背叛他之后,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是否真的是自己太糟糕,所以才得不到爱意,亲生父母抛弃他,从小亲手养大的弟弟也背叛他。
他仿佛不值得任何人真心相待。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烂在泥里,可有人跋山涉水,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他的面前,拽着他的手,硬是要把他往上拉。
老实说,钟毓此刻的心情是挺复杂的,他明明比江逾白年长那么多,到头来却要叫这么个小鬼哄他、安慰他。
可真是出息。
只是没等钟毓太感动,就又听身旁的人说:“而且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何姨,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她老人家也都听见了,要是我没有做到,那就让她来找我好了。”
“让她老人家在我半夜睡觉的时候就站在我床边,或者出现在天花板上,洗澡的时候就从花洒里钻出来,吓死我。”
钟毓:“……?”
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离谱的吗,这说的都是什么屁话,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有噢,如果你能不抽那么多的烟,那就更好啦。”
钟毓:“…………”
覆着薄茧的掌心贴着江逾白的后颈,轻轻摩挲着,钟毓眼尾含笑,不紧不慢地问道:“在这儿等着我呢,嗯?”
江逾白:“嘿嘿。”
“……来,小毓,小江,喝点热粥,喝完去休息一会儿,这儿有我们。”早上快六点,刘姨端着两碗热粥走了进来。
粥里加了一点酸豆角,还有一块腐乳。江逾白心头一动,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钟毓。
后者却没看他,已经低头慢吞吞地喝起了粥。
江逾白长那么大只参加过一次葬礼,是他外婆的,但那时候他年纪还太小了,大概只有四五岁。
对葬礼的细节已经没太多的印象,只记得那天好像下了很大的雨,他被换上黑色的小西装,坐车到了墓园。
瓢泼大雨中一把把黑伞开出一朵朵黑色的花,所有人都表情沉痛的站在墓碑前,周围也都是一块块类似的墓碑,有些墓碑上贴着照片,有些没有。
他那时候对死亡这件事还没有太深刻的理解,只觉得雨太大了,而这个地方让他感觉有些害怕。
他模模糊糊的知道外婆死了,变成了面前那块墓碑上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大雨中,他跟着周围的大人鞠躬、献花,又坐着车回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外婆。
时隔那么多年,他还是什么都不懂,刘姨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钟毓显然也一样。两个人喝完粥,就被刘姨赶去睡觉。
一路奔波,加上一夜没睡,两个人都累坏了,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大中午,是刘姨来喊他们吃饭才醒。
遵照何娟的遗愿,丧事一切从简,除了钟毓之外,参加葬礼的就只有周围的几个邻居。
不见程意的踪影。
中间有几个孩子悄悄溜过来看,有个小姑娘还摘了一把小野花,想送给何娟。
发现那个小姑娘的恰好是钟毓,他将人带到何娟面前,让小姑娘亲手将花送了出去,然从供桌上拿了块巧克力给她,又把人送出去。
“哥哥,何奶奶是死了吗,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姑娘叫程朵,是刘姨的孙女,刘姨这两天太忙了,没顾得上给她打理头发,钟毓蹲在她脚边,将她乱七八糟的头发编成很漂亮的辫子。
“嗯,但是何奶奶能够看到我们,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如果你想她了,就抬头看一眼,星星眨眼的话,就说明何奶奶在和你说话。”
“那我知道了,我和奶奶一起看过星星,星星很漂亮。”程朵握着自己的两条辫子,嘴巴很甜,“谢谢漂亮哥哥。”
不远处,江逾白跟刘姨正在择菜,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对话全落在了他们耳朵里。刘姨注意到江逾白的视线:“钟毓这孩子,别看他平时默不作声的,好像谁也不爱搭理的样子,其实心肠很好,是不是?”
江逾白点点头:“嗯。”
“这些年里,他每年都会回来看何姐,逢年过节也都会打电话、寄东西回来。”刘姨语气里充满了疼惜,“不光何姐,还有我们这些从前顺手帮过他的老邻居,一颗土豆一把蒜苗的恩情,他全都放在心上,惦记着呢。”
“连学校都没落下,每年都捐钱,给孩子们买书、买器材,他自己是苦过来的,没能读大学,就想让现在的这些孩子过好一些,总希望别人不要有这样的遗憾。”
说到这里,刘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太好了,但老天爷让他太苦了。”
江逾白一直知道他喜欢的这个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有最漂亮的皮囊,也有同样优秀的灵魂,而此时此刻,那些情绪仿佛被具象化了,变成了眼前小姑娘漂亮的小辫子,变成了那所破旧小学的图书馆里有趣的童话故事书,变成了孩子们身上的新衣服……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说自己是个烂人呢,分明没有人比他更善良、更可爱。分明值得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这样的钟毓。
他简直爱死了。喜欢死了。
“大城市生活不容易吧,以前他每次回来,话都不多,人看着也没精神,不过这次倒是有些不一样了,脸上看着也长了些肉出来了……”刘姨笑了笑,看向江逾白,“说起来,你还是他带回来的第一个朋友……”
钟毓把小姑娘送出院子,一转身,又有两个孩子窜出来,仰着脑袋问他:“哥哥,我们也想去看看何奶奶,你能带我们去吗?”
这俩小孩已经在院子外面张望了很久,始终没敢进来,这会儿胆子突然变大了,钟毓扭头,果然对上程朵的视线,后者冲他摇了摇手,然后迅速溜了。
“……”就知道是这样。
之后的十多分钟,钟毓直接就被小孩们给缠上了,孩子们一传十十传更多,都知道了只要求一求那个长头发的漂亮小哥哥,就能得到一块巧克力或者糕点。
孩子们不见得都熟悉何娟,也不明白裹在白布里的是什么,一开始或许只是出于好奇来凑热闹,等到知道有糖果和巧克力拿之后,就明显是冲着这些糕点来的了。
钟毓很清楚这一点,却也没有赶人走,这场葬礼到底太冷清了些,他私心想要多一些人来送送何娟。
等他应付完孩子们,江逾白这边的菜也择的差不多了,刘姨正在同他说钟毓为了抢个包子跟人打架,差点把筷子扎进对方手掌的事情。
“……这事钟毓做得不对,必须要批评的,何姐当时也气得不轻,我记得她唯一一次把钟毓关在院子里不让进屋,就是因为这个,是不是、小毓?”见当事人过来,刘姨直接向他求证。
江逾白将自己的小矮凳让出来,但钟毓没坐,两个人莫名其妙都蹲着,倒是把小矮凳空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