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推定 无罪推定 第10章
作者:莓果冰
得知警方补侦的结果后,闻途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新证据可以说是转移了案件焦点,被害人晕倒的这半分钟足以改变防卫性质。
时间条件是正当防卫的构成要件之一,即必须是不法侵害进行时,如果侵害人丧失继续侵害的能力,意味着不再满足时间条件,正当防卫随之不再成立。
在这之前,闻途一直把重心放在限度条件的辩护上,加上补侦前的监控录像不清晰,他根本没往时间条件上想。
这次补侦结果可以说完全在意料之外。
闻途心态尚佳,很快投入到调整工作中,开始整理新的思路。
晚上,最后一个陪他加班的律师也关了电脑:“闻律,已经八点了,要注意身体啊。”
闻途点点头:“嗯,您早点休息,我忙完这里就走。”
那位律师离开了,闻途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办公室又是空荡荡的,电脑屏刺得他眼睛酸胀,他揉了揉肩膀,起身去了茶水间。
接完热水,隔壁隐约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他没在意,跨出茶水间时,那声音更加清晰。
闻途停下脚步,后知后觉像是有人在哭,他出了律所大门,往走廊深处望去,灯光因为接触不良忽明忽暗,低泣声回荡着幽幽飘过来,叫人脊背发凉。
他循声走过去,停在了应急通道门口,闻途敲了两下,门板那头的哭声戛然而止。
拧开门把,他看清了楼梯转角处的人,愣了一下:“歆一?”
林歆一慌乱地转过身来,抹了抹眼泪,勉强挤出微笑:“哥,对不起,是不是吵到您了……”
“没有,刚刚以为幻听了,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没什么。”林歆一又笑了一下,眼圈还红着,“就是有点累。”
闻途没有追问:“累就快回家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林歆一点点头,缓慢挪步过去,又停下,局促地看向闻途说:“哥,我跟主任请了假,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我妈妈生病了,我买了明早回家的车票。”
“啊……抱歉听到这个消息,阿姨的病不严重吧?”
林歆一吸了下鼻子说:“您放心,不严重的,要做个小手术,我离开两天很快回来。”
闻途点点头,轻声道:“嗯,你多待几天也可以,好好照顾阿姨,这里一切有我。”
“对不起啊哥,主任把我挂到您名下了,您这么尽心尽力地带我办这个案子,但我好像什么都没帮到您,还让您分心来教我……”
闻途莞尔一笑:“怎么会呢,你很能干也很聪明,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林歆一又说:“公安补侦的结果我实在没料到,怎么会直接转移了案子的焦点?我们花那么多时间准备的辩护方案好像都白费了,我原本以为准备得很好……”
“退侦补侦太常见了,遇到的多了就会见惯不怪。”闻途望着她哭红的眼眶,想了片刻开口,“我们出去聊一聊,放松一下心情,好么?”
市中心CDB车水马龙,对面坐落的双子塔灯火通明,照亮这座喧嚣繁华的不夜城。
闻途坐在落地窗前,手中的水杯冒着热气,他沉下心观赏着城市的夜景,似是闲谈地开口说:“有什么烦心事不要积压在心里,讲出来才会好。”
他看向林歆一:“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向我倾诉,我会耐心听。”
林歆一沉默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哥,我一直以来都挺烦恼的……进红圈所是我的梦想,虽然我是五院毕业,但学历不太高,投进红圈所的简历石沉大海,所以我有着长期性的焦虑,跟着您学习之后,我又觉得您太厉害,常常有种不配得感,不知道该怎么调节……”
闻途思索片刻后回答:“我才入职场时和你是一样的心境,以及我周围的同事们,大家都在焦虑,学历焦虑、能力焦虑、人际关系焦虑,等等……以前我在天阖高强度的工作模式下更有压力,24小时待命,极限地赶ddl,好不容易做的材料合伙人一句‘逻辑混乱’就被全部打回,然后会加倍怀疑自己。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林歆一点点头,认真听他继续说:“近几年竞争太激烈,红圈所招人普遍看重学历和毕业院校,特别是在京市这种人才济济的地方,这是大环境导致的。但对我来说,我选择要带你,或者我以后建立个人团队选择合作伙伴,我一定首先考虑对方的综合能力,而不是出身。
“综合能力是可以后天培养的,只要肯努力,歆一,你很会与人沟通,思维也敏捷,做事特别积极而且会考虑到方方面面,甚至有的时候我没注意到的点你也会提醒我,你已经很优秀了,学历只是人的一个方面,它不能给你完全下定义。
“律师行业存在二八定律,甚至是一九,真正能达到10%的有多少呢?大多数人是普通的,没有律政片里潇洒的精英形象,反而是艰苦熬夜、想把日子过好一点的平凡人而已,我花了五年才渐渐对这个行业有了零星的认识。”
他停顿了片刻,侧目看向林歆一:“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从天阖辞职吗?”
林歆一答:“我确实很好奇,红圈所是很多法学生的梦想,您为什么选择离开呢?”
闻途缓缓说:“我也有梦想啊,我想当检察官,但那时候遇到了一些事,导致这个梦破灭了,甚至这些事在我毕业后一年半内还持续影响我,我那段时间没有工作,没有任何收入,每天都很消沉,还有过放弃从事法律行业的想法。”
“啊,发生了什么?”林歆一自知这个问题有些不合适,转口道,“那现在已经解决了吧?”
“不好说,至少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所以你看我,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光鲜,人生总有遗憾,就把梦想当成内心的一块净土,全力以赴去试过就够了,又不是非要实现它,对吧?”
“嗯,没错。”林歆一点点头。
“至于为什么离开天阖,我进天阖已经是几年前了,那时学历门槛没有现在高,法学生们的‘红圈情结’也没有现在重,相反含金量却更好,它给予的平台和资源是不可比拟的,但如今经济下行、业务缩水,每年有太多的新人涌入,对红圈律师未来发展提出了挑战,天阖的授薪制对我来说非常有局限性,突破空间实在小。”
普通律所一般采取合伙制架构,律所提供一个挂靠平台,律师自由度高,靠自己或者所在的团队开拓案源、赚取代理费、承担风险,律所只提供场地和品牌,根据规模大小抽成案件收入10%到30%不等。
而天阖是公司制,合伙人是货真价实的老板,律师有丰厚的固定底薪和浮动奖金,案子直接安排到手边,并且要接受严格的一体化管理。
因此更要求团队协作,闻途在以前的刑事组大多负责审查起诉阶段的工作,譬如阅卷、排除非法证据申请、法律意见书的攥写等,在重复而枯燥的模式下专业技能得到很快提升,但同时只限缩在垂直领域的某一部分,很难冲出框架向四周拓展。
“你知道红圈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它像一条精致无比的产业链,有最顶级的技术支持和机械配置,为高档次的原材料最大限度提升附加值,但我只是这条生产线的一名工人,我被固定在自己的工位,掌握了有限范围内的技能,却没法看见原材料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精美成品的,以至于我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渐渐丢掉初心了,这是我离开天阖的最大原因。”
闻途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街道,眼中盛着微光:“当然,红圈就像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辞职不代表普遍趋势,只是我的个人选择,当初做出这个决定遭受了许多质疑,来自我家人、朋友,但仔细想想,我现在年轻,有足够多的试错机会,如果等到了我40岁50岁再想做出改变,或许已经没有条件了。
“所以才下定决心,执业前六年,我经历了坎坷,也在红圈积累了经验,我想现在从零开始,未来花十年学习做一名独立执业的律师,组建我自己的刑事辩护队伍,然后用一辈子去深入了解这个行业,了解中国的司法制度,以及我手中这本沉甸甸的刑法。”
林歆一听得心里一热,眼神明显亮了许多:“嗯!为自己热爱的事业义无反顾,并且好好规划、奋斗终生,真的是一件很酷的事。”
闻途笑了笑,落地窗外粲然的灯光映亮他侧脸:“是啊,人生很短,总要义无反顾一次。”
第11章 关键信息
“鉴于你有自首情节,目检察院的量刑建议是有期徒刑六到八年,如果对指控的犯罪事实没有异议,并且愿意接受处罚,法院会给你从宽处理。”
谌意把一份文件往前推:“这是认罪认罚具结书,签了就可以走认罪认罚从宽程序。”
铁栏杆后的李呈昊面色如土,垂着头,半天才说话:“我、我想见我的律师。”
谌意拿笔尖在具结书上戳了一下,语气严肃:“你要是愿意签,我们会叫你律师过来见证,你也可以先和律师商量。”
“……”
“李呈昊,我再跟你重申一遍你面临的法律问题,成立正当防卫需要满足时间条件,如果在不法侵害完全结束、对方丧失继续实施侵害的可能、防卫人的人身已经安全的情况下,再做出的反击行为将不具备正当防卫的性质。”
他声音冷硬,带着威严的气场,李呈昊听得身子发颤,不自觉捏紧了手上的铁铐。
齐乐青在一旁记录,谌意继续说:“公安新收集到的证据证明你将受害人打晕之后,对方陷入昏迷状态,他已经丧失继续实施侵害的可能,此时不法侵害结束,你之后做出的刺扎行为不满足时间条件,只能认定为故意伤害,最多满足防卫过当,懂我的意思吗?你的律师要做无罪辩护,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法院判无罪的概率是多少?”
李呈昊小声道:“我不知道,我不懂……能不能让我先和闻律师聊……”
谌意往后靠了一下,转头朝齐乐青抬了抬下巴:“打电话通知他律师。”
齐乐青:“好。”
黑色的奔驰轿车驶入停车场,谌意和齐乐青刚出看守所的大门便碰见闻途从车上下来。
他拿着一叠资料神色匆忙,快步出停车场的时候和谌意碰了面。
和对方相视的瞬间,闻途指尖蜷缩了一下,随后上前镇定地问好:“谌检。”
谌意站在阶梯上,居高临下的视线轻扫过他的脸,眼神凛然,跳过寒暄开门见山:“公安移送的证据材料看过了吗?”
“我看了,李呈昊他没签认罪认罚书吧。”
谌意答:“律师不在他也签不了,如果要签请尽快,检察院这边的量刑建议已经出来了,预计很快会起诉。”
闻途犹豫片刻,又说:“我能和您约时间再聊聊吗,关于案件的新走向我有一些想法。”
“我认为现在的性质已经很明确了,别告诉我您还要坚持原来的辩护策略。”
闻途说:“公安补侦的结果确实带来很大的转折点,但不代表完全没有出罪的余地。”
“出罪的余地?”
谌意挑了一下眉,踩着台阶往下,黑色的影子将闻途笼罩起来:“闻律师,你是要故意和我作对吗。”
他磁性道嗓音像电流似的直抵闻途耳根,闻途没有后退,微微仰头盯着谌意的眼睛回答:“我为什么要和您作对。”
谌意说:“被害人被打晕后紧迫性危险已经排除,正当防卫的前提条件自然终止,所以除开正当防卫的事由,您想靠什么出罪呢?”
“谌检,我想先问您,警方收集这份证据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谌意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回答,“一到两天。”
闻途沉声说:“警方调查分析得出结论尚且需要两天时间,可是案发当晚,从被害人晕倒到李呈昊扎死他前后只有半分钟,为什么在这短短半分钟内要求防卫人能认识到对方在哪一个时间点丧失意识、哪一时刻侵害结束,您觉得两天得来的专业性结论,和一个普通大学生在恐惧无助心境下的判断可以相提并论么,这不合理。”
谌意自上而下凝望他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道:“可您不能单凭嫌疑人一句‘没意识到’就否定客观事实,主观标准是英美法系的惯用标准,我国偏向客观主义,分析一个案子也是先从犯罪客体和犯罪客观方面切入。本案客观上是既定事实,主观过错大小有待商榷,不可能只靠一句‘不知道’就完全脱罪,抛开现实基础谈认识能力才是真正的不合理。”
“您在说什么?”闻途顿了一下,“我不懂。”
谌意说:“换作普通的认识错误问题,假如你失手射杀了一个人,你辩解说以为他是一只动物,难道就能免责么?回到本案,嫌疑人在被害人晕倒后还持续殴打,他辩解说以为被害人没有晕,同样没任何用,因为单靠主观判断的说辞,无法作为定案根据。”
闻途回答:“您可能把概念混淆了,我没在谈论认识错误或者主观过错的大小,而是四要件之外的犯罪排除事由,按照三阶层体系,主观构成是该当性,正当防卫是违法性,是两个不同的层级,换两阶层来说,正当防卫在客观阶层就阻却了违法性,根本轮不到主观阶层,我们探讨的是应该从哪个角度出发来判断正当防卫的时间条件,而不是主观方面。”
四要件、三阶层、两阶层是刑法学界三种不同的犯罪构成体系,实务中多采用四要件体系,即主体、客体、主观、客观,四个要件均满足才能构成犯罪。
做实务时间久了大多人都忘记了三阶层、两阶层为何物,但他在短短十秒内进行体系转换,思维之快,连谌意都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被抓了逻辑漏洞,险些被他绕晕。
谌意:“……”
闻途继续说:“如果无法判定,不如代入自己设身处地想想,在那种危急情况下,您能百分百意识到对方已经晕倒吗?”
谌意反应过来,跟上他的思路:“半分钟足够长了,何况还是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下,每一秒都难熬,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认识到被害人已经丧失意识。”
闻途从容不迫地说:“不只时间长度因素,还要综合考虑当时的环境、行为人的心态和情绪,我还是最开始那句话,检察院的结论对嫌疑人要求过于严苛。”
谌意头有些大,立即打断:“闻律师,你我立场不同,是说不到一块去的,我也没时间在看守所门前进行辩论赛,有什么留到庭审上讲给法官听。”
他沉着表情又靠近一步,压低了嗓子:“你不用为当事人做到这个地步,如果只因为控方是我,就故意要作对,你一定赢不了。”
闻途有些无奈:“你多虑了,我没那么幼稚。”
闻途其实没有反讽的意思,但这话传到谌意耳朵里自动变了味,他脸色显见地暗了几分:“理论说得再好听也是华而不实,如果撼动不了我方的证据体系,在法庭上也很难说服审判员。”
闻途停顿了片刻,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带动唇边的小痣上扬,眼里温度却是冷的:
“你怎么知道我撼动不了检方的证据体系呢?”
“……”不知怎么的,谌意顿觉脊背一凉。
“谌检所做的都是有罪推定,你们只是在想方设法给我的当事人入罪,但是对于我当事人是否意识到侵害的结束,你们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是吗?”
谌意又觉得他可怕了,他和那天在检察院会见室顺从说着“可以折磨我”的不像同一个人。
似乎那天的“对不起”是说给谌意听的,而现在所谓的“撼动检方的证据体系”是说给整个海州区检察机关听,他在挑战谌意背后的公权力。
莫名的,谌意觉得有一股很执拗而强劲的力量攥住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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