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何事? 山中何事? 第2章
作者:汪惹惹
三十年前汪霁爷爷还在乡里干党委书记的时候,好多人都劝老爷子把家迁到山下来,汪霁他爸汪云江都这么劝,反正都是公家的地,迁下来省的每天翻山走泥巴路,但老爷子正直无私的一个人,公家的一针一线都不愿意拿,更何况是地,为此汪云江还和老爷子闹了矛盾,直到后来老爷子被调去县城工作,单位给分了房,才停了抱怨。
车顺着水泥路往上开,村里早些年青瓦泥巴墙的老房子如今都已修成了二三层的自建小楼,村里人少,家家户户都不挨着,独门独院的过。
等车快开到山顶,就更看不到几户人家了,只稀稀落落掩在花草树木之间。
汪霁家的房子还在上面,车先经过汪奕扬家门口。
汪奕扬爸妈知道他们要回来,早早就搬着板凳坐在屋檐下等着,看到车子忙围上来。
“啊呀,小霁真回来啦?”
“嚯,又长帅了!”
“汪叔,汪姨。”汪霁刚下车就被夫妇俩转着圈的看了一通,待他把烟酒和补品拿下车,又被“数落”一通浪费钱。
村里姓汪的人家多,算起来汪霁和汪奕扬两家还是正儿八经的亲戚。
大概是汪奕扬提前给他爸妈提了醒,汪叔汪姨两口子绝口不问汪霁为什么回老家,回老家待多久的事,只一个劲给汪霁倒茶递果盘。
“虽然还是过年那会儿买的,但都是好糖,我先准备称点金丝猴大白兔你叔都没让,说那些糖便宜,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吃了。”汪姨把果盘端到汪霁面前,没忍住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瘦了。”
雨水顺着屋檐滴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发出滴答声响,汪霁顺从地垂颈,笑着说:“没瘦,衣裳显的。”
又说:“我叔这话错了啊,我就爱吃金丝猴和大白兔,打小不知道在您家吃了多少。”
汪奕扬插嘴:“那是,大半都是我贡献的,你小时候长得和面团一样,看着就乖,我爷奶分糖都是你两颗我一颗。”
四个人听了这话都笑,又想到已经走了许多年的老人家,都生出些岁月如梭的感慨。
一时沉默,最后还是汪叔开口道:“等我明后天下山去乡里,给小霁买金丝猴和大白兔去。”
喝完一杯热茶,汪奕扬开车把汪霁送回家收拾东西,汪姨跟在后头说:“小霁中午来吃饭啊,我给你做好吃的,那么瘦,得好好补。”
“好嘞。”汪霁摇下车窗回应,乌黑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
车从汪奕扬家往前开一段路拐个弯,汪霁就看见了自己家的屋顶。
二层的小楼带庭院,一砖一瓦都用得是好材料,汪霁当时拿出自己两年的年薪来建这套房子,没让汪云江插上手,处处都只按他爷爷的心意来。
老爷子清苦一生,到老了孙子花钱给建了一栋这么气派的新房,乡里没人不夸,那段时间乐得每晚都多倒一小格酒,到最后在上海的医院里,汪霁每天下班去陪他,他也一心念着要回老家孙子给建的房子里去。
车渐渐驶近,小楼的面貌也清晰,院子里的樱桃树和红山茶今年依旧开了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娇嫩而亮丽。
把行李箱和满后备箱的购物袋卸下车拿到客厅里,汪奕扬说:“我先回去,中午等你吃饭。”
他知道汪霁有事要办,体贴地开车回了家。
家里上下汪姨汪叔都打扫过,连衣柜里的床单被套都洗好晒好给铺上了。
一楼是他爷爷的房间,老爷子去世后房间里的摆设没动过,依然保留着原样,床头放着两个老式的木头箱子,是他奶奶当年的嫁妆。
他奶奶走的太早,记忆中他爷爷每隔两天就要擦拭一遍箱子上的灰,木头在阴雨天总透着股潮味,汪霁闻着这味道,突然就踏实了。
打开行李箱和购物袋,扫把拖把放到院子里,油米盐糖碗筷拿进厨房,洗衣液沐浴露拿去卫生间,等把东西全部归置好,他提着从超市买的糕饼和酒,沿着屋后的一条小路上了后山。
乡下没有公墓,人去世后都是葬在山上,汪霁踩着泥泞小路走到他爷奶墓前,摆好糕饼倒好酒,微微喘着气低语:“许久没回来了,险些没爬上来。”
后山上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细雨洇湿他的肩膀,在眼睫上覆一层水珠。
他伸手抹去碑上的泥,在全世界他最亲的两个人面前,抬起头,轻轻笑了,远处青山如黛,山间清风吹起他细碎额发,在通红的眼角漾开柔软的纹。
第2章 春笋炖鸡
和两位老人家说完话,汪霁没急着回家,太久没回来,他特意在后山上绕了个圈熟悉熟悉路。
待他一步一脚泥地走了一会儿,绕开面前的枞树林向远处看时,微微愣住。
远山飘渺,雨幕笼罩下的苍茫山色中,一栋三层小楼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童话故事里藏匿在森林深处的木屋,坐落在如团似锦的花丛之中,与世隔绝。
雨天阴暗,小楼通体都亮着暖黄的灯,连花园都是亮的,灯光透过雾气氤氲照进汪霁心底。
彼时吃中饭,汪叔和汪奕扬在后院给鸡扒毛,厨房的柴火灶前,汪姨挥着锅铲炒腊肉,汪霁坐在灶口处生火,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中,跳动的火苗映亮他半边脸颊,落到墙上成为摇曳的影。
炊烟缓缓散在天地间,雨停了,汪奕扬索性在院子里支起小木桌,四个人就坐在屋外吃。
春笋炖鸡,儿菜炒腊肉,蒜苗炒鸡蛋,蒸茵陈,凉拌蕨菜,汪姨又端来一瓷碗三鲜肉片汤。
一桌子的山野春色。
野菜香嫩,汪霁夹一筷子蒸茵陈,挖回来的茵陈嫩芽洗干净裹上面粉一起蒸,蘸上芝麻油和醋,入口微苦,却唇齿留香。
“味道怎么样?”汪叔汪姨筷子都还未动,一个劲看着他。
汪霁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道:“太香了。”
汪姨笑起来,又给他盛一勺春笋炖鸡:“山上头一批的雷笋,才挖回来的,尝尝。”
迎着春雨破土而出的新笋又脆又嫩,和煸炒过的家养鸡肉一起微火慢炖,舀一匙入口先是鸡肉的鲜,然后是春笋的甜,汪霁被预制菜荼毒已久的胃在这一刻彻底得到抚慰。
腊肉咸香,吃一块能下两口饭,汪霁想起什么,问:“符爷爷家有人回来了?”
汪奕扬吃得头都不抬:“你说爱丽丝啊?”
“爱丽丝?”
“啊,你不觉得符爷爷他孙子把那花园收拾得跟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吗?”
汪霁不认识爱丽丝,但承认那个花园真的美如仙境。
“符爷爷孙子不是在县城里上班吗?”
“不是那个孙子,”汪姨端着碗摆手,“是他大孙子,去加拿大的那个儿子的孙子。”
汪叔在一旁纠正:“是去加拿大的那个儿子的儿子。”
“啊,对对。”汪姨点头,“长得又高又帅,洋气得很。”
汪霁连符老爷子的大儿子都没见过,更别说符老爷子的大孙子。
符老爷子不是云岭人,他当年是怎么到云岭这个小山村来的谁也说不清楚,用汪叔汪姨的话说就是有一天突然就来了,大家以为他是作客,谁知就在这里扎了根。
那时候缺老师,所谓学校不过乡政府里腾出来的一间破屋子,符老爷子一个人既教语文数学又教体育,还能拉二胡吹笛子教音乐。
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三十多年前考上大学,是这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去了加拿大。小儿子倒是一直陪在两个老人身边,二十年前一家搬去了县城很少回来,村里的新屋建好后一直空着,两个老人去世也是葬在县城的公墓里。
汪姨伸手盛一碗汤,汪奕扬看了一眼往她碗里添几块瘦肉,说:“爱丽丝去年冬天回来的,人十二月才到,施工队国庆就来了,那阵仗。”
那阵仗汪叔挺喜欢,挠挠头憨笑说:“那段时间我和村里其他人帮忙搬沙搬花,一天两百多块钱呢,比出去打工都好。”
钱多事少,施工结束后,村里人都很舍不得。
“所以虽然爱丽丝怪怪的,但我们都喜欢他。”汪姨总结。
汪霁问:“怪怪的?”
“不大出门,也不大爱说话,”汪姨说,“他来小半年我就见过他两次,两次和他说话他都不太爱开口,只偶尔应一声。”
“可能是性格不大好。”汪霁想了想说。
“不是,”汪姨忙摇摇手,“看着性格很好很有礼貌的,不是那种瞧不起人的人,就是……”
她想了想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但怕汪霁误会,有些着急:“反正他人很好的。”
“可能是抑郁症?”汪奕扬说,“要不就是社恐,可他这也太恐了,一个有钱的大帅哥从国外跑到这大山头上住着,不爱出门,也不爱和别人打交道,怪€€人的。”他说着还打了个哆嗦。
汪姨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别乱说别人有病,多不好。”
“就是。”汪叔也道。
“这不是就我们几个吗,和别人我才不说呢,而且之前符昊回来也说他这堂哥有点小问题,就是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
汪霁边听他们说边回头往山顶看去,从院子里望过去只见青山不见那栋小楼,忽的头顶一凉,有雨滴落到他身上。
“呀,又下雨了。”汪姨说。
山间天气阴晴不定,雨也一阵接着一阵,四个人手忙脚乱把桌椅饭菜往屋里抬,院子里打瞌睡的狸花猫被惊醒,抖抖脑袋走到屋檐下,又盘成毛绒绒的一团。
第二天清晨,汪霁六点钟在山间鸟鸣声中醒来,推开窗就看见山林深深,不用匆匆忙忙挤早高峰打卡,不用打开电脑开始思考怎么给上司拍马屁为下属擦屁股,他吹着风走在春天清晨的乡野里,听着流水潺潺,惬意得有些不真实。
村里很少会有车上来,他沿着水泥路跑了一圈当作晨练,跑到后背发热才微微喘着气往回走,走到半路他在一旁的坡坎上看到一样东西,没多犹豫就扒着树枝爬了上去。
泥土松软,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扒开地上的杂草,里面是大片的野葱,颜色嫩绿还带着露珠。
没带小锄头和剪刀只能上手拔,他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只打算拔一小把回去解决今天的早饭。
新鲜野葱切碎后和面糊一起搅拌,打个鸡蛋摊成软饼或者拿油锅煎成小油饼,是大自然春天的馈赠。
昨天在汪叔汪姨家,汪姨说他刚回来家里没吃的,从菜地里拔了一竹筐新鲜蔬菜给他,又给了他不少过年时熏的腊肉和香肠,待会儿可以切一点一起放进面糊里,味道会更好。
想到这汪霁又挂心起他的菜地,家里的地很多年没耕种早就荒了,这几天天气不好,等天晴了要赶紧去除草开荒,惊蛰后刚好可以种些韭菜生菜和辣椒,等到下个月再去种瓜类,总归山里只愁菜吃不完烂地里,不愁没有菜吃。
有蝴蝶扑着翅膀从他前额飞过,后翅擦过皮肤有些痒,他下意识拿手去碰,不料蹭了一脸的泥,失笑着拍拍手,身上没带纸巾,只能回家再擦。
拿着一小把野葱,汪霁扶着树根,脚往下探去找能垫脚的石头,一步步往下挪。
只几步就能踩到路牙子的时候,弯道那头传来脚步声,很轻,因为山中寂静才听得见到。
汪霁转过头,看见自山路转弯处走来一个人。
那人脚步轻缓,看见坡上的自己先是一愣,然后停了下来。
水墨画一般浓淡相宜的脸,白到几乎有些透明的肤色更衬得目如点漆,似倒映着远山云雨,他站在那,从汪霁眼中望过去,山坡上的草木累累缀在他肩头,嫩绿的叶子被夜雨和露珠润泽,像是要流动下来滴到他身上一般,山风裹着草木泥土的香味吹过他衣角,刚刚擦过汪霁额头的那只蝴蝶正巧绕到他身边。
汪霁和符苏的第一次见面,在春天的山野,在下过雨尚有薄雾的清晨。
汪霁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狼狈,脸上手上鞋子上全是泥,整个人半伏在山坡上,手里还抓着野葱。
他向下够着石头想从坡上下去,可一时着急找不到着力点,正为难时,对方走近两步,在坡下朝他伸出手。
手很凉,汪霁握上去感觉像握了一块玉,偏偏他握上后,在这块玉上留下了泥。
对方小臂用力很轻松地把汪霁从坡上搀了下来。
“谢谢,”下了坡,汪霁指指他的手,“不好意思啊,把你手弄脏了,我出门时也忘记带纸巾…”
符苏顺着他的手势看向自己的手,随意地拍了拍,不怎么在意地摇了摇头。
“那个,我叫汪霁,昨天才从外面回来,就住在你家下边那栋楼,离得很近,我昨天还在后山上看见你家了,花园收拾得真好看……”
上班多年的习惯让汪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可他越说语气越迟缓,因为面前的人虽然在礼貌看着他,但又好像并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脑子里在想别的什么,他现在有点理解汪姨昨天的意思了。
联想到汪奕扬的话,心理问题不提,汪霁觉得对方的性格大概和长相一样冷,界限感极强,也许自己突兀的的搭话已经冒犯到他。
有些尴尬地闭上嘴,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摆摆手和对方道别,面前的人却突然开了口:“符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