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且吉兮 安且吉兮 第16章

作者:威威猫七 标签: 近代现代

  紧接着又道:“不过我的这身蒙古袍上全是你的鼻涕,等会儿回家后你得给我洗干净。”

  周安吉抬起头狡辩:“不是鼻涕,是眼泪。”

  苏和额乐扯着唇角笑得更厉害了:“不管是什么,反正你不准抵赖。”

  安静了片刻,周安吉又试探性地问:“阿乐,你等会儿还带我回蒙古包吗?”

  “不然你想去镇上住你订那个破破烂烂的旅店吗?”

  他摇了摇头,发丝扫在蒙古袍的绒面上,沙沙作响。

  “我会在这里呆到夏季转场结束,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和我作伴。”

  “反正你吃得不多,比小羊吃得还少。”

第14章 绝对可爱

  周安吉不知道蒙古族的夏季转场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阿乐也没有给这份陪伴定一个十分确切的时间点。

  不过周安吉不在乎,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和阿乐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用他前二十几年的痛苦经历换来的。

  所以,快乐是他应得的。

  苏和额乐也是他应得的。

  就这样,蒙语学习计划在有序推进,《蒙古族文化调研》也完成了大半。

  只是最近天气不太好,星空还没拍成。

  于是周安吉在学习之余,又重新拾起了闲置的相机,把没边又没顶的草原拍腻了之后,又开始对着苏和额乐和他心爱的那只小羊羔搞各种创作。

  这晚,他们吃完饭后,像往常一样端着小木凳子在蒙古包门口闲坐时,周安吉大方地把自己的一系列偷拍作品拿到苏和额乐面前炫耀。

  像个小孩子在骄傲地分享自己心爱的玩具。

  苏和额乐虽然不懂摄影,但也能够凭借他直白的审美方式判断作品的好坏。

  他接过相机,饶有兴致地翻着相册里阿吉拍的各种场景的自己。

  光线、构图、色彩全都在线,是他这个外行人看了也忍不住夸几句的程度。

  “怎么全是我?”他扬起一点嘴角,并没有立刻展露心中的赞赏,问道,“就这么喜欢拍我吗?”

  周安吉被问得不知所云,只觉得阿乐看似随意地抛给他了一个顶级的难题,他答喜欢也不是,答讨厌也不是。

  苏和额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为难人了?他想。

  “不,没有啊。”周安吉只好顿了一顿,“你翻翻后面,还有小羊和敖都。”

  “你这么喜欢拍照的话,过几天跟我去那达慕大会上拍吧。”苏和额乐把玩着相机没抬头,很平静地发出邀请。

  “那达慕大会?”周安吉一惊,心里猛然升腾起不久前阿乐许给他的承诺,关于他年少时的故事,居然近在眼前了,“是什么时候?”

  “后天。”苏和额乐答。

  每年农历六月初四,正值水草丰茂、牲畜肥壮的时节,蒙古族人民会在草原上举行一年一度的传统盛会。

  那达慕,蒙语里是“娱乐”或“游戏”的意思。

  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人们会在这天举行规模庞大的祭祀活动,喇嘛们要焚香点灯、念经颂佛,祈求神灵保佑,消灾消难。

  苏和额乐告诉周安吉,现在的盛会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在这天,人们主要会举办摔跤、赛马、射箭这些传统项目,会有乌兰牧骑的人到场表演节目。

  盛会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之时,草原男女会穿上蒙古袍,伴着马头琴声,在篝火旁边轻歌曼舞。

  周安吉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这种民族风情极其浓厚的盛会,自然是非常期待。

  尤其是当这份期待同时承载着节日本身,以及苏和额乐的年少故事两个重要因素时,周安吉高兴得差点要从木凳上跳起来。

  不过为了不再次重复“阿乐嫌弃他像个游客-他生气-阿乐道歉”的步骤,他只能忍住了。

  虽然游客不是个贬义词,但周安吉能感觉得到,阿乐好像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对游客敬而远之的不耐烦,因此才给自己选了这个离游客们远远的野草原居住。

  然而野草原还是被他这个不听话的游客闯了进来,那自己一定是阿乐生命里最独一无二的一个游客。

  周安吉想。

  “可是我没有蒙古袍可以穿。”周安吉欣喜了半晌后,又后知后觉地给自己泼了半盆冷水。

  虽然他知道,像这种一年一度的民族盛会,肯定会有不少像他一样的外地游客去凑热闹,那些人总不会也一人一身蒙古袍。

  因此就算他穿着平常的衣服,混在人堆里应该也没有大碍。

  只是周安吉下意识地问出口,企图向阿乐寻求一个解决办法,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只是来看热闹的匆忙旅客。

  明明来内蒙呆了还没一个月,但他总是乐于把自己也假装成一个土生土长的蒙古族人。

  原因并不是在于某种当地人之于旅客来说的虚荣心,他只是妄想通过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来治愈自己,这是在周安吉尚且脆弱的时刻,能够找到的唯一解决办法。

  尤其是在与苏和额乐的接触越来越多之后,他好像才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愿意无穷无尽地包容人世间的各种苦难。

  原以为是神明才有能力办得到的事,但周安吉在遇到了苏和额乐之后,便不再愿意去那些挂满红色绸布,参天的古佛下祈求平安顺遂了。

  属于他的顺遂早就于他下定决心踏进草原深处的那一刻,变成了具象。

  “家离这儿不远的乌日嘎大叔家里有个小儿子,身型跟你差不多,要不去找他借一套?”苏和额乐当真在很诚实地帮他出主意。

  周安吉短暂地“啊”了一声:“穿别人的吗?这样好吗?”

  苏和额乐道:“如果要给你量身定制一套新的蒙古袍,现在肯定来不及了。不然就只能去镇上,那些专门租服装给游客拍照的店里租一套。”

  租一套的话,那大概率是被无数人穿过且从未清洗的蒙古袍。

  周安吉这个洁癖立马就在心里否认了这个选择。

  他抿了抿嘴,声音一软,轻轻地建议到:“我能不能穿你的呀?阿乐。”

  是在撒娇吗?不确定。

  不过这确实让苏和额乐立马从相机屏幕里抬起了头,他抿着一点笑意,移动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阿吉,然后道:“我现在的蒙古袍你穿上可能有些大。”

  听起来像是某种残忍拒绝。

  好吧,毕竟蒙古袍这种服装要合身穿起来才好看。

  周安吉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他执意穿上阿乐的蒙古袍后,下摆都拖到了地上,手掌也藏在衣袖里露不出来,周围人肯定会笑话他的。

  他只能轻轻地“哦”了一声,默默地在心里打消期待,然后转回脑袋,思考自己是直接穿自己的衣服,还是去借乌日嘎大叔家小儿子的蒙古袍。

  “不过我额吉那里应该还有我上学时穿的衣服。”苏和额乐后面的话却让情况出现转机,“你想穿的话,我明天去拿。

  阿乐上学时穿的衣服……

  周安吉允许自己的思绪短暂飘然了一会儿,在脑袋里描绘出了一个少年时期的苏和额乐。

  在他的想象里,小阿乐应该比现在矮一点,瘦一点,但皮肤还是和现在一样,呈现一种得益于青天白日的健康又漂亮的小麦色。

  十多岁的苏和额乐,眼神中是不是还不具有现在这样的悲悯和沉稳,一水儿展现给众人的,全是满满当当桀骜不驯的自由与放纵。

  是那个在草原上肆意狂奔的少年牧羊人,是总热衷于“把别人心情搞坏”的苏和额乐。

  周安吉想,如果他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能认识一个像苏和额乐这样的大哥哥,是不是自己现在的生活也不会被他过得这么乱七八糟和痛苦不堪?

  这时,苏和额乐顺着余光看到了一个双手撑着下巴神游的周安吉,不知道自己刚刚的哪番话又引起了对方的想象,只好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开口笑道:“想什么呢?”

  好像阿乐早就已经了然他这个动不动就发呆的习惯,像是息了屏的电子设备,必须要采取强制措施才能唤醒。

  “啊?”周安吉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口头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那我的蒙古袍,你要吗?”苏和额乐对他昂了昂头,一本正经地问。

  “要!当然要!”周安吉立马说,“我还没穿过蒙古袍呢!”

  “那好。”苏和额乐拍了拍腿,撑着膝盖站起来,准备收着小木凳回蒙古包里了,“那我明天就回去一趟。”

  周安吉见势也跟着快速地拾起凳子往回走,苏和额乐用单手撑着门帘等他。

  周安吉在门帘放下前的那一瞬间矮下身体钻了进去,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和额乐背后:“我要和你一起去吗?”

  苏和额乐把木凳归置到位,又转过来接过了周安吉手里的凳子,说:“你想去就去。”

  “不过明天我额吉大概率不在家,她做酸奶豆腐的手艺很好,明天要去帮忙筹备那达慕大会。”

  周安吉闻言失望了一小阵,就在刚刚走进蒙古包那几步路的时间里,他甚至都已经琢磨好了,自己明天要穿哪套衣服去见苏和额乐的额吉。

  但此时他只能短暂地“哦”了一声,在心里打消了见长辈的念头。

  不知道这份幼小得似乎根本不会有机会生根发芽的失落是不是被周安吉表现得有点太明显了,苏和额乐在解决了他的蒙古袍问题之后,好像并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来自面前这位外地游客殷切又企盼的表情,随之而来的只有一声短促的“哦”。

  他顺势理了理这话中的逻辑,紧接着发现了一个微小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的漏洞:“我额吉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做很多奶豆腐,一部分拿去那达慕大会,一部分存放在家里。”

  “如果你喜欢的话,等大会结束了,我带你去我额吉的家里尝尝。”

  听到这句邀请后,周安吉有些受宠若惊,紧随其后的便是他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热烈又高昂的嗓音:“好啊!”

  苏和额乐见他的反应强烈,忽然在他背后轻轻笑出了声。

  一点奶豆腐就可以把他收买了,如果真的把周安吉放到其他地方去,那他是不是也有一点太好拐卖了。

  然而对于周安吉来说,他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奶豆腐就被收买。

  他想见见苏和额乐的额吉,那个在他口中听起来温柔又慈爱的母亲,妄想对方能施舍给自己一点点来自家人最顶级的爱。

  尽管这个想法听起来没皮没脸且概率不大,但周安吉抬头,凝神望了望前方苏和额乐的背影,不禁想:苏和额乐这么善良,那他的母亲也一定是。

  第二天,周安吉跟着苏和额乐骑马去了他母亲的家里。

  这里的平房连成片,低矮的铁栅栏围着一簇一簇白花花的羊群,敖都的速度还没降下来,周安吉的嗅觉就率先被一阵一阵的羊腥味铺满。

  这片居民区比起他和阿乐居住的野草原,更具有蒙古族特色的实感。

  过往的一路上,周安吉都可以瞧见提着水桶在自己家门外洗马的蒙古族少年、挤牛奶的阿嬷头上缠着彩色绸带。

  还有些挥着耙子晾晒干草的大叔,好像他们的一生也像地里长出来的野草,坚韧又顽强,就算一辈子都被暴露在内蒙古草原的天光之下,也只是让岁月的痕迹攀爬上了他们的眼角,却不会磨灭他们的性情与意志。

  被拴在门外的棕马相互之间打着响鼻,还有时不时几句他听不懂的蒙语钻进耳朵。

  被草原人民过惯了的生活,在周安吉这里成了一抹明亮又富足的生活色彩,正在一点一点地,用极慢的速度把他的黑白人生填满。

  周安吉爱这里的生活气息,但不代表他就不喜欢苏和额乐的家€€€€

  孤零零地一座屹立在广袤大地上。

  有时候周安吉觉得,阿乐的蒙古包孤独得像是一颗迷了路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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