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不了 弹不了 第12章

作者:大猫尾巴 标签: 近代现代

  “季鹤、对、不起……季鹤,对不起,对不起,季鹤……季鹤错了,我错了……不要不要,不要我、季鹤呜呜呜呜€€€€”

  他旁若无人地哭泣喊叫,喊了七八分钟,嗓子沙哑,脏兮兮的小手攥成拳头,在门上轻轻扣打。

  几乎很快要背过气去,轰得一声,季鹤双手用力,抬高对乔横林来说像铜墙铁壁一样的卷闸门,垂目站立。

  良久,才把地上的可怜虫拽进了店里。

第十五章 实话

  乔横林痛哭流涕,仿佛被抛弃了一整个冬季,脸颊上挂着泪痕样的白霜,在进到温暖的店里顷刻间雾化,只剩下连番滚落的泪水。

  季鹤想,秋天来得这样早,天气已经很凉了。

  他一边冷淡地让乔横林站直噤声,一边忍不住伸手,轻轻夹走他胸口衣褶里的残叶,黄得发脆。

  乔横林的嘴巴很顺从,紧紧抿在一起,除了鼻孔克制不住的呼吸声,没有再吵闹。

  他胸前背后两个书包,季鹤的那个被他用干净的胳膊肘夹着,用力是很小心的,甚至没有委出难看的褶皱。啪嗒一声。

  倒插在蓝色印花书包里的塑料瓶,从敞口的拉链里脱落。

  突如其来的声响令精神脆弱的乔横林眼睛瞪大,他侧身去捡,结果噼里啪啦的,其余挤在书包里的瓶子前后脚地砸在木质地板上。

  像故意给乔横林难堪,一个两个全滚到季鹤的脚边。

  季鹤垂下眼皮,原本就捉摸不透的眸光被遮得一干二净,片刻后他弯腰,用纸巾垫手捡起离他最近的饮料瓶,盖子已经不见了,瓶身裹着桥洞特有的湿沙。

  乔横林焦急,“洗、要洗,才放、放进去。”

  “乔横林,”季鹤打断他结巴的话语,酝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到桥洞去捡瓶子,是因为我告诉你瓶子能卖钱吗?”

  乔横林点头,又摇头,补充道:“钱,卖钱、挣、挣钱……季鹤一起,上、上学。”

  乔横林没有立即听到季鹤的回应,他克制不住地陷入猜疑,于是长久的沉默后偷偷抬头,看到季鹤的嘴角和眼睛,嘴角没有翘,眼睛却没有继续生气。

  季鹤接住了乔横林自以为藏住的目光,“乔横林,就算我不去学校,成绩也不会落后。我只是在做收益更大的事情,但你不用,你应该去学校,那是你能受益最大的地方。”

  季鹤又弯下腰,开始捡拾地上散落的空瓶,缓缓说,“捡瓶子,不算你错。但你以后也不要去桥洞捡了,你不是害怕那里吗?”

  乔横林若有所思地点头,蹲在地上给季鹤递瓶子,这样效率不高的做法,他却乐在其中,仿佛是将一个个小金币交付到季鹤手里一般,成就感油然而生。

  “把瓶子洗干净放到箱子里,”季鹤吩咐道,“晚上自己刷书包,新买的盆子放在柜子底下了。”

  乔横林忙不迭地送出笑容,处理完瓶子后,在刷书包前取出了封皮皱巴巴的本子,跑到在棋盘桌看书的季鹤身边,翻开递过去。

  季鹤丝毫不掩饰嫌弃地丢在桌上,伏颈去看,乔横林的字很大,看起来竟也密密麻麻,因为上行字的笔画跟下一行凑到了一起。

  态度认真,毫无进步。

  乔横林清洗完衣物和自身后,再回到季鹤身边,桌上已经摆了两个热炒菜和一个凉拌小碟,季鹤端了两碗小米汤,稠的那碗摆在乔横林手边儿。

  “吃吧。”季鹤淡淡道。

  乔横林欢快地抄起筷子,伸向碟子里的脆瓜片,放进嘴巴里嚼嚼,眉头突然下撇,嘴角分泌出白色的唾液。

  季鹤饶有趣味,“好吃吗?”

  乔横林愣了两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艰难地点头,“好、好吃。季鹤、做,都好、好吃,好€€€€”

  他并不诚心的马屁还没怕完,就哇的一声吐了那截只被咬成两段的苦瓜,这样清新败火的好蔬菜被乔横林认定是季鹤给自己的惩罚,他不安地盯着季鹤,想要不要把吐在桌角的苦瓜捡起来吃干净。

  季鹤把那碟子苦瓜换了位置,放在乔横林最前面,“吃。”

  乔横林眼泪汪汪,抖动的小手赶紧抓起筷子,认命地去夹,他倒是有勇气,夹了块最大的,伸舌头去舔,比刚才那块口感还要糟糕。

  但他并没有违抗季鹤的意思,乖乖地咬进嘴里,像在嘴里烧炭,火急火燎地就咽了下去。

  季鹤突然笑了,不是默声地勾起嘴角,而是十分爽朗地开怀大笑,眉梢弯翘像远山,眼睛狭长承托抖动的睫毛,那颗小痣,在乔横林的瞳仁里跳来跳去。

  季鹤别在耳后的长发落了下去,搭在肩头,跟随笑音而震颤不已。

  乔横林突然伸手去抓,小指最先滑过季鹤的耳廓,将几乎溺在他指尖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挂了回去。

  他的动作过于轻,以至于笑到肤色粉红的季鹤没有察觉,等他止住笑声,乔横林又吃了很多苦瓜,也满怀期待地等待那撮、任意一撮头发再掉下来。

  但是没有,季鹤没有因为乔横林被苦到五官紧皱的表情而重复发笑,挺直的脖颈几乎不动,发丝安静而顺从地在他耳后伏贴。

  吃完饭,乔横林窝在卧室洗碗,他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洗碗,所以他有了自己的专属小木凳,踩上去就不用费力踮脚。

  天凉了,水龙头没装热水,乔横林又有了独一份的橡胶手套,季鹤会帮他挽高袖子。

  等他把手指挨个塞进去后,季鹤会检查有没有错位,隔着手套捏乔横林的手指尖。

  晚上乔横林又抱凉席到季鹤的床脚,几天而已,他已经适应了没有季君的陪睡。

  他更喜欢跟季鹤睡觉,季鹤从不打呼噜,季鹤身上香香的,季鹤会弹琴,季鹤穿睡衣很漂亮,季鹤下床时不可避免地踩到凉席,乔横林一睁眼就能看到季鹤没穿袜子的脚踝。

  但季鹤依旧没有答应陪乔横林一起去上学的请求,他早上起床送乔横林到学校,放学前会加入等待学生放学的家长队伍,准时准点,从没迟到过。

  季鹤的请假,让乔横林接管了他在学校的一切,他尽心竭力地守护,远远超过对课堂及课外娱乐的兴趣程度。

  乔横林因为别人不小心把笔水甩到季鹤的课桌上哭着擦一下午,谷舒老师百度了各种偏方,买了巧克力和风油精,结果笔水擦掉了,可那块儿位置的木桌皮却因此浅了一块儿。

  乔横林不同意用仓库里的新桌子换掉季鹤的桌子,谷舒无可奈何,最后试探地询问,问乔横林愿不愿意把自己的桌子跟季鹤调换。

  出乎意料地,乔横林一口答应了,趁课间€€饬桌子抽屉里的书本,自此他早读从只擦季鹤的桌子,变成两个课桌都擦。

  他认为,两个课桌都是季鹤的了。

  学校给他补办了饭卡,乔横林把他拿回家,季鹤拿出早早备好的透明卡套,交还给他时,淡淡说句,“这样我们两个的就分不清了。”

  分不清,乔横林隐约想起每日晨读的词语,他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跟季鹤一样的意思,乔横林正得意着,季鹤又把卡拿了回来,用书店的价格签填了乔横林的大名,贴了上去。

  “这样就不一样了。”季鹤宣判,乔横林郁闷。

  这个星期还剩三天就轮到周末,乔横林在周六来临前捡到十个瓶子,平均到每天三个还多,他没有再去桥洞,身上也不脏。

  季鹤问他从哪儿拿来的,他一边扒饭一边说在教室里的垃圾桶里捡的,又说是宋小海给的。

  学校不允许带饮料,宋小海却在教室偷偷售卖,但他要确保售后服务,就是在老师发现之前把喝完的空瓶回收,丢到操场的大垃圾桶里混淆。

  教室到操场要下三层楼,胖子宋小海干得不情不愿,直到某天中午他发现乔横林把垃圾桶里的饮料瓶捡到书包里,便展现了商人锐利的眼光。

  他把回收到手里的饮料瓶主动交给桥横林,作为交换,乔横林需要在轮到他值日时帮他摆桌椅和倒垃圾。

  乔横林欣然答应,他觉得宋小海在季鹤请假期间,是个好人。

  加上之前捡的,厨房的鸡蛋箱已经塞满了瓶子,季鹤想也应该趁周末卖掉腾位置,冰箱里的蔬菜水果消耗得也特别快。

  周六季鹤也没有让乔横林放松,勒令他照旧晨起读书,五十个字,三十个成语,一个三百字的阅读片段,读到一个字都不会打磕绊再换。

  没想到乔横林完成今天的阅读任务后,腻在季鹤身边要跟他一起去买菜卖瓶子。

  季鹤本来嫌带乔横林出门烦,但又转念想想,多一个人,能拿的东西也多,索性便不凶他回去了。

  卷闸门刚拉上,还没锁,巷口迈出了熟悉的身影,谷舒老师穿的常服,水洗发白的牛仔裤和连帽卫衣,搭配她干净利索的齐耳短发,像个活泼的小姑娘。

  突如其来的家访打乱了季鹤出行计划,他让乔横林把装满塑料瓶的箱子放回原位,接着有条不紊地泡茶招待。

  乔横林呆在厨房没出去,蹲在马上就会变成小金币的塑料瓶委屈地挂脸,谷舒跟季鹤的谈话好久,久到他的腿脚发麻。

  所以当季鹤拽他起身时,乔横林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

  季鹤伸手摁住他的肩膀,压住乔横林,不许他起,垂眼问他:“谷老师说你三天中午都没有去吃饭,你去干什么了?”

  乔横林膝盖骨凉得发痛,他被季鹤的语气吓到失声,腰背更弯,开始打抖。

  “抬头,”季鹤捏住乔横林的下巴,面无表情地诘问,声音不算大,但语气听起来令人心惊胆战,“说话。”

  乔横林伸出两只小手,轻轻握住季鹤的手腕,眼泪扑簌簌地掉下,他膝行向前,用侧脸拱季鹤的手心。

  季鹤拒绝他无师自通的撒娇,再次逼问,“乔横林,如果你不实话,以后也不用跟我说任何一句话了。”

第十六章 难看

  乔横林哪里抵得过这样的威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像出生三月的小狗嘤嘤,一声一声呼喊季鹤的名字,又很执拗地隐瞒真相。

  季鹤的脸色冷得变了天,他突然抽身离开,在乔横林奋起扑过去时一把关上厨房门,阻断乔横林的吵闹。

  房门分明没有落锁,乔横林却不敢拧门把手,重新缩在地板上,像刚才季鹤压他肩膀一样,跪好,小手不断擦掉眼角涌动的湿意。

  他窥视的门框,阴影愈发亲近,直到占满整条缝隙,是季鹤回来了。

  手里拿着两张近乎完全相同的饭卡,季鹤将其中一个高高举起,透过厨房排风扇透进的日光细细察看。

  阳光忽忽闪闪,在干净平整的透明卡壳上游离,直到某个角度,才像被什么拌了一脚,碎成更小的斑块。

  季鹤看见右上角的残留的胶水痕迹,又对照另一张卡,反复揣摩,紧皱的眉心疑惑地松解了两下。

  “乔横林,”尽管已经笃定,季鹤仍然觉得十分荒谬,“你把自己饭卡上的姓名签撕下来,贴在我的饭卡上了吗?”

  乔横林的位置避光阴暗,他仰颈望着站在光亮下面的季鹤,无法直视双眼,又心虚地埋下脑袋,偷偷盯着他袖扣折出的白光,嗫嚅道。

  “对、对不起,季鹤,”乔横林的声音因为焦虑而不自知地放大,“季鹤,对不起,季鹤季鹤,对不起……”

  “为什么?”

  季鹤弄不明白,直白地说出猜想,“所以你这几天拿的其实是我的饭卡,我没有去学校,饭卡没充钱,你才没有吃饭。”

  乔横林愣了片刻,用并不聪明的大脑捋清楚季鹤的言辞,然后闷声点点头。

  “为什么?”

  季鹤问这句话问得有些烦了,他开始打量乔横林,跪得太久,累得屁股压到脚踝上,整个人又小又黑,身上没二两肉,简直是瘦骨嶙峋的小狗。

  怪不得,乔横林这些天晚上回来总嚷嚷饿,晚上回来先扒拉一碗白米饭,肚子不扁了才有心思去夹菜吃。

  “起来,”季鹤突然的指令令人捉摸不透,但俨然十分焦躁,命令乔横林,“要跪出去跪。”

  乔横林害怕季鹤生气,只得提着脚,慢慢挪了出去。

  店门虚掩着,隔音效果并不好,行人过路的声响会从卷闸门底部的缝隙里传到乔横林的耳朵里,€€€€€€€€。

  但乔横林并不在意,他丝毫不担心是否有人会掀开门看见他罚跪的窘迫,他只在意季鹤在的厨房,转了身子侧耳倾听。

  比声音先一步涌出的是味道,番茄的酸味、鸡蛋的腥味、油麦菜的苦味、黄瓜的清甜味,但罕见出现的辣味,几乎压倒了一切。

  包括乔横林的肚子,尽管没有到午饭时间,但他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向前跪了两步,让小腹抵靠棋盘桌角,以此来忍耐饥饿。

  季鹤出来时腰上系了围裙,手里端了两盘菜,西红柿鸡蛋和青椒炒鸡蛋,摆在棋盘、乔横林的眼前,斜睨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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