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第151章
作者:Bucephalus
就在这蔬菜,粮食和牲口的长河不间断流淌的同时,巴黎城逐渐醒了过来。时序女神正在交班,夏之女神狄刻把舞台交给了秋之女神厄瑞涅,天气不再那么炎热了,但太阳依旧早早地升起来,把明亮的晨光洒在从蒙马特高地到万塞讷森林的每一座建筑的屋顶上,洒在中央市场黑色的钢铁框架和肮脏的玻璃幕墙上。
如今附近教堂的大钟已经敲过了七点,算算时间,距离敲八点也要不了太长时间了,此时所有的摊位前面都挤满了人,每一张嘴巴所发出的叫卖声和砍价声让顶棚上的玻璃都微微颤动起来。就在这个市场最忙碌的时刻,一个年轻人跟随着人流涌入了“肚子”当中,他穿了一件长外套,把外套的领子竖起来,而头顶的帽檐又压的低低的,只有几缕金色的鬈发从帽子下面冒出来,因此并没有什么人能注意到他的脸€€€€那是一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英俊脸庞,比起同样在这市场当中出售的鲜花也并不逊色。
感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吕西安松了一口气€€€€他特意找来了一件学生时代穿的半旧的衣服,就是为了显得不要太出挑,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不过除了这一身的装扮以外,如今的时间也帮了他的忙:此刻正是市场里最忙碌的时刻,许多马车上的货物还没有卸完,而那些转卖贩子,批发商和餐厅帮厨已经在各家店铺的柜台前挑挑拣拣了。除此以外,勤劳的主妇和大户人家的女仆也早早地来到市场里,希望用便宜的价格买到些新鲜的食物,摆上自家或是雇主家里的餐桌。
这是吕西安第一次来到中央市场,因而他的目光里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好奇。他绕过一辆笨重的马车,马车上满载着还带着泥土的白菜,卸货的工人站在和人一样高的白菜堆当中,将一颗颗婴儿大小的白菜朝车下面的同事们抛去。在这样的环境下走路并不容易€€€€此刻的人行道已经被占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堆成小山,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小路供路人行走。吕西安往前走了几百米,他的袖子,衣服下摆和裤腿上都沾满了各种蔬菜的上的汁水,那些绿油油的生菜,象牙般的萝卜和绿宝石颜色的莴苣上面都挂着水珠,路过的每个人都不免在他们的衣服上蹭上一些。
他费力地绕过卖水果的摊位,这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讨价还价。带着头巾的妇人们在框子和篮子之间左右穿梭,揭开盖着水果的麦草,将下面放着的果子拿出来检验成熟的程度。“一篮葡萄€€€€四个法郎!”那商贩用唱歌似的声音大喊道,“今年什么东西都贵得很!”
出售海鲜的区域散发着浓烈的腥气,这种腥气混杂着淡淡的咸湿气味,让人如同身处海边的某座渔港。长长的柜台上铺着一层冰块,朝上方冒着白气,在氤氲的水雾当中,吕西安看到了琳琅满目的鱼类。柔和的日光从肮脏的玻璃天窗落下来,颜色黯淡了许多,但落在这些新鲜海产那鲜艳的表面上,看上去仍然如同燃烧的彩色火焰一般。奥斯坦德的牡蛎在桶里堆成小山;大西洋的金枪鱼从背脊中间剖开,切口如同孔雀开屏;地中海的鲭鱼一尾尾摆在一起,漂亮的鱼尾巴优雅地向上翘起,泛着宝石般的青光,像是在炫耀似的。
与鱼市一街之隔的则是肉店和熏肉店,伙计们正在将从中间剖成两半的全猪抬进店里,给躺在地上的小牛过秤,又从后厨里取出炮弹粗细的火腿,成串的圆滚滚的腊肠和小香肠,将它们挂在橱窗里向来往的顾客们展示。肥胖的肉铺老板站在门口,身穿着带着油腥的围裙,在门口招揽着生意,他拿着切肉刀的那只手每一根手指都像店里出售的香肠那样圆滚滚的。这些肉铺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油光满面,正如鱼铺子的老板看上去都长的像某种海鲜,每个人似乎都被他赖以为生的那些东西所同化了。
吕西安捂住鼻子,绕过一大堆装满了猪血的白铁桶,这是用来做血肠的原料,那股腥臭的气味让他差一点就吐了出来。身后的店铺里传来某种动物被屠宰时候发出的哀叫声,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八点的钟声响了起来,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金色的日光慷慨地从每一扇天窗当中涌进来,把空气里的尘土都染上金色,如同有人在空中抛洒金屑一般。这仿佛是某种信号,一瞬间,吕西安似乎感到周围的叫卖声更加响亮了,有人在卖奶油,有人在卖家禽,水果,面包,点心和鲜花。各式各样的食物顺着食管,正流进巴黎的肚子里,而他正身处在这副肠胃当中,亲眼见证着肠胃的蠕动。
他在一家鲜花铺前稍作停留,花了半个法郎买下一束百合花。此时他已经来到了目的地所在的这段街面上,这里同样是各色蔬菜的聚集地,太阳光斜射着这些门面,让这里的一切的颜色都显得厚重了不少,这些鲜嫩的蔬菜也不再是刚才那样清淡的色彩了,二十五个苏一公斤的白萝卜像银子一般发亮,而三十一个苏的胡萝卜简直像是要沁出血来。
这时他看到了他的目的地€€€€一家巨大的蔬菜店铺,店里店外都堆满了蔬菜,烫金的招牌就挂在门框上方:“萨尔蒙蔬菜商行”。
吕西安跨过一箱白菜,走进店里,朝离门口最近的那个店员走过去。
“您要点什么?”店员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头,他一边问,一边用手将一揽子卷心菜当中被虫蛀的部分挑出来。
“我找你们的老板,我和他约好八点钟来见面。”
这话显然起了作用,店员的态度变得殷勤了不少,“请您等等。”不一会,他带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回来,此人看上去和肉店老板一样圆滚滚的,但长相却更像是一只兔子。
“萨尔蒙先生?”吕西安注意到那人手指头上沾着的泥巴,“我们约了今天八点见面。”他掏出那张名片,将它递给了蔬菜店老板,两个人的手指并没有碰到。
萨尔蒙先生看了一眼名片,将它卷起来塞进兜里,“是的,是的!”他大声说道,“您是来谈收购那批做猪饲料用的烂萝卜的……请您跟我到后面来!”
他带着吕西安绕过柜台,进了后院,这里似乎被当作仓库,堆满了更多的蔬菜。他们一起登上一座吱吱嘎嘎的楼梯,上到二楼,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罗斯柴尔德夫人正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她带着一副金边眼镜,翻看一本厚厚的,脏兮兮的账本。吕西安将那束百合花递给她,她摘下了眼镜,脸上挂起微笑。
“多漂亮的花,谢谢您还送给我礼物。”罗斯柴尔德夫人将这束花插进一个圆形的玻璃瓶子里,“请坐吧……如您所见,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您的,不过我想比起舒适的条件,您应当对于环境的私密性要更加注重一些。”
“的确是这样。”吕西安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我不知道您为什么选择和我在这个地方见面……您对这里的安全性有把握吗?”
“有谁会想到一位部长和一位银行家会在菜市场里见面呢?”罗斯柴尔德夫人和蔼地说,“至于这里的人都很可靠€€€€这家蔬菜商行是我的产业,所有人都是我信得过的。”
“您的产业?”吕西安这一次真的感到惊讶了,他又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再次打量了一番这屋子里所有寒酸的细节,“您为什么要开一家蔬菜商行?”
“事实上,这是我自己经营的第一份生意。”罗斯柴尔德夫人把账本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在我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父亲买下了这家蔬菜商行,把它交给了我作为生日礼物。”
“可是€€€€我不明白,”吕西安感到十分奇怪,“您为什么要经营一家蔬菜商行?”
“我从小就对我父亲的银行经营很感兴趣,”罗斯柴尔德夫人耸了耸肩,“我的堂姐妹们喜欢首饰,珠宝,丝绸和漂亮的花边€€€€我不能说我对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说真的,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把它们当作生活的全部,它们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呆着,那是一间巨大的房子,柜子上摆满了漂亮的烫金账本,抽屉里塞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银行票据和信函。巨大的桃花心木门不断开闭,职员们来来往往,无数的跑街,请愿者和小经纪人毕恭毕敬地在候见室里等候一个上午,就为了在我父亲吃午饭的时候进来和他说上一句话。他们手里捧着行情表和文件,就像是古代的人向国王呈递请愿书,而我父亲接过那些文件之后只是扫一眼,就还给他们€€€€然后用一个手势或是一句话告诉他们他的决定。”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追忆似的笑了笑,像是在回味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候杜伊勒里宫还没被烧毁,而宫殿里还坐着一个国王。我曾经见到过一位体面的外交官,他是某个大国的代表,在杜伊勒里宫那位戴着王冠的国王面前威风凛凛,可在我父亲这位平民百姓面前却低声下气。我父亲没有波旁王朝的子孙们那样高贵的姓氏,也没有拿破仑手下数以万计的军队,但他手里的金钱就足以战胜一切,这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就像是宙斯手里的雷霆,谁只要握住了它,就能成为世界的主宰。”
“一些男人认为银行业不是女人应当涉足的领域,他们认为女性的大脑没有能力理解那些复杂的商业语言,这样的偏见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一些女人则认为这是个庸俗的行业,在这个行业里通用的是与社交场上完全不同的语言€€€€数字的语言,这样的语言精确,直白而无情,而她们习惯了沙龙里的那种语焉不详,欲拒还迎,因此本能地对这样的直白而感到恐惧。”
“那么您喜欢这样的语言了?”吕西安问道。
“为什么不喜欢呢?”罗斯柴尔德夫人耸了耸肩,“金钱就是一种权力,而权力就是直白的,庸俗的,无情的。这样的语言揭示了世界的本质€€€€那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许有的人不愿意承认,或是没有勇气承认这样的现实,他们选择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也就选择了被淘汰的命运。而我不想被淘汰,恰恰相反,我不但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还要主宰千百万人的命运。”
“我母亲觉得我这样的想法离经叛道,可我父亲却并不反对,因此他准许我不去上那些淑女们应该上的课程,我可以用这些时间来旁听他和手下的经理们开会,学习法律和会计。而在我十六岁生日之前,他宣布要送我一份礼物€€€€一家商行,由我自己来经营,他认为这是商业教育当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实践。”
“我父亲原本以为我会选择一家证券经纪商行;而我母亲则希望我选择一家体面的,‘适合淑女的产业’,例如珠宝店或是时装店。”她轻轻摇头,“令他们惊讶的是,我竟然选择了一家蔬菜商行。”
“说实话,我也很惊讶。”吕西安说,“您为什么不愿意要一家证券经纪行呢?那不是和银行业的关系更加密切吗?”
“或许吧,”罗斯柴尔德夫人不置可否,“但说真的,您之前也参观过交易所,您觉得那里的气氛和这里相比差别大吗?”
吕西安回想了一番他在证券交易所的参观体验,“似乎€€€€差不多。”
“的确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比起证券交易所,这座市场要重要得多。在证券交易所里每天进行的不过是资本和金钱的游戏而已;可在这座市场里,人们是在为自己的生存做交易,这样的交易是最为古老的交易,它们才是我们这个社会存在的基石。”罗斯柴尔德夫人指了指窗外堆积成山的白菜,“在交易所里,一只股票上涨或是下跌五法郎不过是寻常小事;可若是白菜的价格每公斤上涨五个法郎,那么恐怕第二天就要爆发革命。有人把这座市场比作‘巴黎的肚子’,这很形象€€€€如果肠胃不工作了,那么再强大的巨人也会饿死;至于交易所嘛,充其量算是头上精致的头发罢了,看起来虽然漂亮,但是这世上秃头的人也不少,他们不是也都活的好好的?”
“这€€€€的确是一种很有趣的理论。”
“但我想您今天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什么有趣的理论的。”罗斯柴尔德夫人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您不是来听,而是来说的,对不对?”
她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拿起酒精炉子上放着的茶壶,给两个人各自倒上了一杯茶,“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喜欢直白的语言,所以我们就直来直去吧:您要给我什么,而您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吕西安并不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在政治上,直来直去并不算是美德,政客们更喜欢使用复杂而晦涩的表达方式,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故作玄虚,但同时也是谨慎的做法,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但既然罗斯柴尔德夫人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扭扭捏捏了,“我有一些关于巴拿马运河的文件,能够证明它的财务状况并不如它向公众展示的那样€€€€我记得您之前曾经告诉我,您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我的确对此很感兴趣。”罗斯柴尔德夫人依旧是那样温和,她似乎从来不会表现出惊讶,事实上她也没必要惊讶,不是吗?吕西安自己也明白,他的来意并不难猜测。“那么这些文件包括什么内容呢?”
“来自巴黎地理学会的专业报告;运河筹备委员会的会议纪要;德€€雷塞布先生和巴黎代理人之间的电报;一些提交给董事会的报告;几份两年前的财务报表;外加一些付给官员和议员们的‘特别费’的账目€€€€其中的许多人如今还身居高位。”吕西安刻意地停顿了一下,让罗斯柴尔德夫人有时间权衡这些筹码的分量,“我想这些东西如果利用得当,足以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嗯。”罗斯柴尔德夫人喝了一口茶,“如果这些东西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有价值的话€€€€”
“它们的确很有价值。”吕西安说,“如果阿尔方斯知道我有这些东西,那么即便我把这些文件吞进肚子,他也会把我活生生剖开来的。”
罗斯柴尔德夫人被逗笑了,“这听上去的确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你也一样做得出来,吕西安心想,“这些东西被我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如果您答应我的条件的话,我就给您地址。”
“那么,就请您说说您的条件吧。”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语气依旧平淡,似乎完全没有倾向性,完全无法从中判断出她对于吕西安的提议是否有兴趣,“为了得到您的这些东西,我需要付出些什么?”
“我需要成为揭露丑闻的英雄。”吕西安将重音放在“英雄”这个词上,“您是个银行家,这样的声名对您没什么好处,可我是在政界当中€€€€”
“有了这样的荣誉,您就能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了。”罗斯柴尔德夫人替他说完了下半句,“和伊伦伯格一家切割,同时还得到全国的支持,保住自己的位置。”
“不只是保住,”吕西安放下茶杯,“我要那个位置。”
罗斯柴尔德夫人眯起眼睛,“您想要做总理?”
“不仅仅是做总理,我想要做一个长期的总理。”吕西安将两只手向两边伸,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大的波浪弧形,“距离下一次大选还剩下一年零九个月,我希望您帮助我把内阁维持到那个时候。”
“让您做总理倒是不简单,可把内阁维持一年零九个月就不那么简单了。”罗斯柴尔德夫人说,“您希望我们如何帮助您呢?”
“等到巴拿马运河的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毫无疑问一场经济危机就要接踵而至了。现任的内阁毫无疑问会因此垮台,我也会随之暂时离开政府。在这样的情况下,总理的位置会成为一个烫手山芋,上台的只会是一个过渡的人物。”吕西安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在这个过渡内阁执政期间,我希望您和您的朋友们对内阁的施政方针完全不予配合。”
在经济学上,经济危机就是一种对落后产能出清的过程,而吕西安想要做的就是让这个过程尽可能的彻底,“等到过渡内阁解体之后,经济危机应当已经度过了最为凶险的阶段,那时候我会接手,并且我会要求议会授予我紧急权力,让我得以用空前的规模调动一切资源;与此同时,您和您的朋友们开始进行信贷扩张,刺激经济,让一切开始好转。”
“这样您就成为了拯救国家的英雄,而您会有一个一年以上长度的任期作为回报。”罗斯柴尔德夫人轻轻抬了抬头,“您会成为第三共和国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总理之一€€€€这也就意味着您彻底成为了政界的重量级人物,您会有自己的党徒和势力,未来甚至可以竞选总统。”
“您都替我把一切安排好了。”吕西安捋了捋自己的袖子,“我觉得等到您说的一切都应验的时候,我们还会有很多可以合作的领域的。”
“听上去倒是很有吸引力,”罗斯柴尔德夫人用审视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吕西安,这目光让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法庭上面对一位严厉的检察官,“之前我也给您提过类似的提议,但是您拒绝了€€€€那么现在是什么让您改变了主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没必要把自己绑在一艘要沉的船上。”吕西安下意识地抠着指甲底部的皮肤,“况且您刚刚也说了,我想要拥有自己的势力和下属€€€€我有些厌倦做别人的提线木偶了。”
“所以您打算粗暴地把拉着您的线扯断?”罗斯柴尔德夫人的目光里终于流出了一点嘲讽的意味,“恕我直言,您认为一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会怎么样?”
“得到自由。”
“恰恰相反,它会被当作垃圾扔掉。”罗斯柴尔德夫人大笑起来,“亲爱的朋友,‘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昂贵的东西,恕我直言,您如今还买不起€€€€甚至连我自己都付不起这个价格呢!在这个世上,人人都把别人当工具,同时自己又是别人的工具,如果一个人拥有了绝对的自由,那么他也就完全失去了对其他人的价值,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社会体系当中是没有容身之处的。”
“我摆脱阿尔方斯的掌控,不是为了给另一个主人做木偶的。”吕西安冷冷地说,“我希望我们之间是一种平等的合作关系€€€€”
“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平等的关系,”罗斯柴尔德夫人说出的话听上去十分熟悉,“我不一定需要您€€€€伊伦伯格银行吹出来的这个泡沫总有一天会破灭,也许我之前还有所怀疑,但您今天的来访打消了我的疑虑,对此我要向您表示感谢。”
吕西安一下子感到浑身发软,他惊恐地意识到罗斯柴尔德夫人话中的含义€€€€他主动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打消了对方的疑虑,如果罗斯柴尔德夫人过去因为谨慎还束手束脚,那么现在她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她并不需要那些文件来刺破巴拿马运河的泡沫,她只需要等待泡沫自己因为承受不住重量而破灭,等待被扭曲的价值规律重新恢复,到那时她也就不战而胜了。而吕西安刚刚把这场胜利拱手送给她,他竟然愚蠢地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罗斯柴尔德夫人满意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您现在明白啦?您打算高价卖给我的东西就像化学反应当中的催化剂,能加速我所期待的过程,但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它的价格也就要重新评估一番了。”
吕西安知道自己不得不让步了,“那您能给我什么?”他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畏缩和讨好,他想要得到一个尽可能好的条件€€€€至少他要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
“我可以让您成为国家的英雄,也可以让您做总理。”罗斯柴尔德夫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但我必须把话说在前面€€€€这样的关系不可能是平等的,当我需要您帮助我维护自己的利益的时候,您必须服从我的指示。”
“那么我还是提线木偶,只是换了个主人。”
“但我这个主人手里的线会比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松一点,况且我并不需要什么‘额外服务’。”罗斯柴尔德夫人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您的确长得不错,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我,那么或许我也会需要一点额外的福利……但我现在已经老啦,因此您完全可以放心。”
吕西安沮丧地瘫软在椅子上€€€€折腾了这么久,他所拿到的也不过就是一年前罗斯柴尔德夫人第一次给他的条件。他感到自己实在是愚蠢,竟然被人当作小孩子一样愚弄,把自己手里唯一的一张牌稀里糊涂地用了出去,最后赢回来的也不过是几个细碎的铜子。
“那么我们达成协议了吗?”罗斯柴尔德夫人朝他伸出一只手。
“还有最后的一个条件€€€€我要三百万法郎的现款,全部要一千法郎的钞票。”
“您要这么多的现钞做什么呢?”罗斯柴尔德夫人有些惊讶,但不等吕西安回答,她自己又摇了摇头,“算了,这不关我的事€€€€成交。”
吕西安有气无力地握了握对方的手,阿尔方斯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咬了咬牙,将这个不合时宜的幻影驱逐出去,“那些文件在一家私人金库的保险柜里,明天我会把钥匙和地址放在杜伊勒里花园通往卢浮宫的那扇门里面的第三把长椅的下面。您派人取走文件,然后把钞票留在保险箱里就行。”他犹豫了片刻,“我能问一下€€€€您打算在什么时候动手吗?”
“如果您给我的东西真的向您说的那样好的话,那么我打算尽可能快地使用它们。下个星期一是九月二号,那天正好是交割日。”罗斯柴尔德夫人并不打算隐瞒,“消息会在九月一号晚上放出来。”她脸上嘲讽的神色越来越浓,“怎么,您心软啦?”
吕西安摇了摇头,重要的不是他怎么想,而是怎么做€€€€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像是一个赌徒,已经把所有的筹码押在了某个数字上,如今买定离手,除了看着转盘飞速转动,祈祷它停在自己所押的那个数字上以外,他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苦涩的滋味涌向他的嘴唇,他重新拿起茶杯,一口把里面已经开始变凉的茶水喝尽。
第203章 洪波涌起
第二天的中午,吕西安按照和罗斯柴尔德夫人约定好的那样,将一把保险柜的钥匙放在了一个信封当中,外加一张写着银行地址和保险柜号码的纸条。这个宝贵的信封被放在了他所说的那把长椅下面之后不出半个小时,就被一个打扮成园丁模样的男人拿走了。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吕西安乘马车去了圣马丁剧院,下车时,他告诉车夫不必在原地等候了。他站在门外看着车夫驾驶离去,然而却并没有走进剧院,而是沿着街道走了两个街区,才伸手叫停了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
马车一路朝着通向圣日耳曼昂莱的方向驶去,在凯旋门的转盘上绕了大半圈,驶上了大军团大街,最终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建筑门前。这座建筑是用坚固的砂岩而非大理石建筑的,与周围的时髦商店格格不入,倒更像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堡垒。吕西安下了车,绕到建筑侧面的一条偏巷子里,那里有一扇厚厚的大铁门,上面挂着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黄铜铭牌€€€€“巴德霍夫父子银行”。
现代银行业的雏形早在中世纪晚期就已经出现,而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这个行业也与工业一样迎来了跨越式发展的时代,如同伊伦伯格银行这样的金融巨无霸甚至成为了能够主宰国家命运的角色。然而除了这些银行以外,还有一些私人银行依旧保持着中世纪的风格€€€€专注于保管客人的财富和隐私,而非沉迷于贷款和证券这一类交易所当中的新鲜产物。它们在自己的办公楼下方建造了密不透风的地下密室,将顾客们的财富藏匿于其中,而自己则化身为守护宝藏的巨龙,利润仅仅来源于客户所付出的保管费用。
巴德霍夫父子银行就是这类银行的代表,这个瑞士银行家的家族已经在巴黎经营了几代人。这家银行的总部实在是不算起眼,员工也只有不到二十个,大多数都是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而在这座建筑物的正下方,在铺路石板和煤气灯柱之下,则是一座拱形的地下密室,里面放着无数不愿透露姓名的顾客所开设的保险柜。而巴德霍夫银行则秉持着瑞士民族的谨慎态度,对于这些保险柜里所放着的东西从不好奇,也从不透露。
吕西安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方才拉响了门铃。过了半分钟的时间,门上的小窗户打开,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询问他有何贵干。
“我要见巴德霍夫先生。”他掏出一个信封,在那双眼睛面前晃了晃,“告诉他我有钥匙。”
“请稍等。”那铁窗重新关上了,吕西安不耐烦地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石子,夜幕已经笼罩了城市,天穹上挂满了繁星,而巷子里却一团漆黑,只有些许大街上路灯的光亮在巷子口处氤氲着。他本能的讨厌黑夜,讨厌在这黑色的掩护之下潜藏的某种不可捉摸的因素,或许有人正躲在阴影当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想法令他感到焦躁,甚至有点想冲着这紧闭的铁门用力踢上一脚。
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女秘书恭敬地请他进去,从他手里接过帽子,带着他走上宽阔的大理石楼梯,楼梯的扶手按照时髦的样式镀上了铬,墙上也挂着现代那些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与这座建筑古朴的外观相对比,真称得上是别有洞天了。
巴德霍夫先生是一个满头银丝的小个子,他的面庞是粉红色的,双手双脚都十分小巧,这样的形象莫名让吕西安想起这位银行家故乡的名点瑞士卷。“巴罗瓦先生,”他伸出手来,“我每次都很高兴见到您。”
他带着吕西安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今天下午,有人拿着钥匙来拜访我,要求打开第403号保险柜€€€€按照您开立账户时候的规则,任何人只要持有钥匙,就是这个账户的受益人,拥有打开保险柜的权限。”
“的确如此,”吕西安点点头,“那么您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吗?”
“确切地说,应当是‘他们’,”巴德霍夫先生纠正道,“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女士带着面纱,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脸€€€€是的,我的确按照他们的吩咐做了。”
“您做的很好,”吕西安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然后伸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另一把钥匙,“现在我要查看一下那个保险柜。”
巴德霍夫先生并没有对此做任何的追问,作为一个银行家,尊重客户的隐私在这个行业当中就等同于摩西立下的“十诫” ,既然吕西安是保险柜的主人,那么他就有权做任何事,“那么请跟我来。”
他们从办公室的另一扇门走出了房间,这是一条没有门窗的走廊,而走廊的尽头则是通向地下保险库的升降机。这升降机十分狭小,吕西安,巴德霍夫先生连同操作机器的那个工作人员都进来就已经占据了大多数的空间,吕西安感到银行家身上的香水味直往他的鼻孔里灌,他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让自己不至于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打一个响亮的喷嚏。
升降机缓慢地朝地下沉去,这是老式的液压升降机,与美国人那种所谓的“电梯”相比不但缓慢,而且动起来还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听得吕西安的心脏一跳一跳的。
地下保险库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上被石灰刷成纯白色,看起来像是某座监狱的地牢,或是医院里的太平间。与升降机不同,这里的照明已经实现了电气化€€€€毕竟在这样不透风的环境里,使用煤油灯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巴德霍夫先生朝值班的警卫伸出手,那个警卫掏出一大串钥匙递给他。银行家走到一个隔间的铁门前,从那一大串钥匙当中翻弄出了他要找的那一把,打开了隔间的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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