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主义甜点 悲观主义甜点 第7章

作者:鱼糕蘸酱 标签: 近代现代

  江梦歪着脑袋瞧瞧尹懿,还耸了耸肩,以表示自己的无奈。尹懿被他这幼稚的反应逗乐了,对黄叶道:

  “定下来了,让他弹吧,再没音乐基础的都能听出他这首里面的感染力。”

  “喔€€€€”黄叶看向江梦,贼兮兮地盘问,“你怎么把你师兄收买了的?也教教我呗?”

  江梦兀自收拾谱子,嘟囔道:“我没收买,师哥是秉公办事……早跟你说过了会好听,你自己不信……”

  “这么早跑来找我们,有啥事?”尹懿问道。

  “哦对,刑芝到了,在楼下排练厅呢,去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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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Rondos, Op. 51 No. 1*

第13章 Op.4 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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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懿和江梦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神色中看出一些惊喜。

  “你可以啊黄叶,还真把她找回来了?”尹懿道。

  “那不然呢,”黄叶一脸生无可恋地跟在两人后面走出琴房,“没找到你中意的指挥,万一到时你给我罢工,咱们乐团今年靠什么发工资嘞?”

  尹懿知道她这话是开玩笑,也不再接这个茬,反过来又提醒了黄叶一次:

  “记得把那个回旋曲算上啊,江梦弹得真心不错。”

  “不是,贝多芬已经选三首了,都是很有代表性的,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回旋曲孤零零杵在那儿,影响整体观感啊……”黄叶苦恼道。

  当事人江梦立刻从善如流地接话道:

  “那就把29号奏鸣曲拿掉吧,反正我也弹不好。”

  黄叶听了好险没当场哭出来:

  “十三分钟的曲子换三分钟的?江老师,您是嫌我伺候您师兄一个事儿逼还秃得不够快是吗?”

  “那再加‘丢失一分钱的愤怒’吧,两个回旋曲在一起也不孤单了,”江梦认真道,“而且丢一分钱有六分钟,作品51号有五分钟,十三分换十一分……也不算很过分?”

  尹懿听着他一本正经的算账忍俊不禁,倒是黄叶有些吃惊,问江梦:

  “你们这事师门祖传丢一分钱吗?哎你知不知道,尹老师每次一发脾气就弹这首。”

  “我知道啊,我就是这样听会的。”江梦耸了耸肩。

  为着这个告密行为,江梦后脑勺上吃了尹懿一个爆栗,不过闹归闹,尹懿还是非常公允地为江梦说话:

  “他的绮想回旋曲处理得非常有意思,我倒是觉得确实比弹二十九号奏鸣曲好。”

  “唉,败给你们俩了,”黄叶妥协道,“一会儿弹给大家听听,我把教练也找来,通过了才能留。”

  “行。”江梦答应道。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二楼的管弦乐排练室门外。

  为了通风散热,眼下排练室的前后两个门都大大敞开着,一帮乐手正围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闲聊,气氛和谐得不能再和谐,笑声和谈天说地的声音在走廊上传开老远;另一些乐手零零散散地聚集在旁边,也都各自聊得火热。

  整个乐队只有廖媛媛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兀自给琴弓上松香,好像丝毫不被同处一室的欢声笑语吸引。

  直到看见江梦进来,她的神色才亮起来。

  李还第一个招呼尹懿,堆着肉的脸笑得宛如吉祥物:

  “诶阿懿梦梦,快看谁回来了!”

  刑芝见了尹懿和江梦,也露出久别重逢的笑容,主动迎上去。

  “尹老师,我又回来跟你抬杠了,欢不欢迎。”刑芝说着,朝尹懿伸出手。

  “不能更欢迎好吗,我专门交代黄叶邀请你的。”尹懿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

  听他这样说,刑芝忍不住调侃道:

  “个人巡回演奏让我指挥,不怕我夺你风头?”

  “我觉得你不行。”尹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廖媛媛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此时已经凑到了江梦身边,后者对上她饱含深意的目光,知道她还执着于前几天在走廊上那场谈话的内容。

  江梦一向懒得费心思处理这些,干脆挪开小半步,靠近尹懿站了。

  “看你那么自信,我可就要展现真正的实力咯。”

  刑芝这句话一出,立刻收获旁边一片起哄,几个乐团的老成员立刻兴奋地加入话题,氛围再次火热起来,江梦虽不插话,但站在一旁听得很投入。

  廖媛媛有些不明就里,正好找到话头和江梦搭话:

  “你们之前就认识?”

  “是,”在无关紧要的话题上,江梦倒也不刻意回避她,坦然道,“刑芝成为独立的指挥家前,是我们乐团的指挥。她跟我师哥以前经常在演奏上意见不合,各种较劲,但私下我们几个关系都很好。”

  “我见过她在国际上活跃了一阵,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销声匿迹了。”

  “她……病了。”江梦道。

  这句回答一听就是回避,换做别的任何人,大概都会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廖媛媛却没打算就此罢休,又问:

  “看上去不像啊,是什么病?”

  江梦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终于明确地回拒道:

  “好像不关你的事。”

  廖媛媛吃了闭门羹也似乎没什么感觉,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不再问了。

  那边乐团的人已经开始起哄要看尹懿跟刑芝的“世纪大合作”了,起哄鼓劲的声音此起彼伏,尹懿显得有些迟疑,先征求意见地递了个眼神给刑芝,把决定权交给了对方。

  “没问题啊,你们想听什么?”刑芝爽快道。

  “是咱们想听什么你俩就搞什么吗?”陆卿煽风点火道。

  尹懿指了指她手里的长笛,“好意提醒”道:

  “那你不是还得扪心自问一下你们能不能配合?难道我钢琴独奏跟指挥配合吗?”

  大家得了这句话,立刻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刚才一个二个想搞事,现在反倒定不下曲子了。尹懿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他们东扯西拉半天,最后开口道:

  “江梦,你说一个。”

  周围立刻寂静了片刻,旋即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尹老师,梦梦都不是以前的梦梦了,你还要像以前一样偏袒啊?”

  尹懿摊了摊手,神色自若地澄清道:

  “你们定不下,我总得找个人定吧?再说,江梦回国,你们都给过欢迎礼物了吗?让他挑曲子不是很合理?”

  众人听完,都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色,连声说应该。

  “那……我选一个拉赫马尼诺夫的帕格尼尼狂想曲好了。”江梦一开口,直接点了首高难度的曲子。

  “我去,在这儿等着我们呢啊?”陆卿立刻哀嚎起来。

  乐手们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哄笑起来:众所周知,帕格尼尼狂想曲除了钢琴和指挥之外,长笛是当之无愧的第三号角色€€€€存在感上占第三,难度上也不遑多让。

  “诶梦梦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跟尹懿串通好的?”李还故意问。

  江梦摇摇头,公正道:“我也为难他了。”

  说着,他看向作壁上观的尹懿:“师哥,行吗?”

  “你要问她们能行吗?”尹懿指了指陆卿,说。

  “行啊怎么不行,”陆卿立刻道,“为了看神仙打架,吹断气也给你配下来。”

  其他人立刻附和,让这几个“神仙”一激将,反倒还更有兴头了。

  “那就准备吧。”刑芝走上指挥台,敲了敲谱架。

  乐手们没一会儿就就位了,首席小提琴定C调,排练室里立刻一片试音的声响。黄叶把两扇门关上,跟廖媛媛两个人站在一侧观看。

  刑芝多看了廖媛媛两眼,一时没理解她的身份。

  “媛媛是独奏大提琴,”黄叶指了指大提琴区,那里已经有了十个乐手的完整编制,“不算在乐队里。”

  刑芝瞥了一眼就没多问,开始熟悉谱子。

  江梦挑了一个能清楚看到尹懿演奏的位置站定。试音结束,排练室里出现了演奏前的片刻寂静。

  尹懿卷起袖口,向刑芝点了点头,后者一抬手,所有的乐器就都蓄势待发地酝酿起各自的第一个音。

  刑芝果断地挥手打出前两个空拍,在第三拍,提琴组的合奏极具气势地开场奏响了序曲,紧随其后,钢琴那洪钟般饱满而低沉的声音以大和弦的方式进入,仿佛是给本就沸腾的血液注入了又一剂肾上腺素。

  在与提琴针锋相对的短暂序章和主题过去后,刚进入第二变奏,钢琴就从刚才气势如虹的进场,转入装饰音和小音阶繁密交织的精细与灵动之中。尹懿在每一个大和弦处,都带着果决而潇洒的表现力。

  而这种挥洒自如的流畅,在进入细密的段落后也丝毫没见逊色,每句乐曲的重音拍,尹懿仿佛都是在无形中交代到位的,手指起落有数,行云流水之间甚至让人根本看不出他将要强调的究竟是哪一个音;陆卿的长笛则像是波澜之中偶尔浮上水面的光点,对话般穿插在钢琴的旋律之间,为这俄罗斯式的典雅增添了一些俏皮轻盈的彩色。

  尹懿的技术就算和几个月前比,无疑也又一次有了巨大的长进,在和他配合的时候,不单陆卿李还,几乎整个乐队都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交流感,他们不再是一味配合钢琴的进展,他们是真正意义上在共同完成这首曲子。就连刑芝都颇有些意外地转回身看了尹懿好几次,神色之间尽是惊艳。

  江梦注视着尹懿在黑白键之间飞舞的手指,他周身笼罩着的,恰与这首狂想曲契合的优雅而傲然的气质,心脏突然狠狠跳了一下,好像那大鼓的鼓点正正敲击在了他的胸口一般。

  乐曲进入中段,氛围渐渐由壮丽变为沉郁,尹懿手底下的钢琴旋律偶尔同整个乐团交缠,偶尔又彻底分道扬镳,变成圣彼得堡冬夜雪中的孤独吟唱,冷峻而不失缠绵。

  人说对指挥来讲,快节奏的内容是容易注入情绪的,但面对慢节奏的时候,如何保持乐曲氛围的延续却是巨大的挑战。随着曲子落入漩涡里般的层层深入,刑芝的功力也愈发展现出来,她的肢体,甚至细致到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化为了这旋律中不断流淌的符号,她的动作并不像多数年轻指挥那样华美反复,却有一点陈旧的简略,可这种陈旧并不让人感到沉闷,倒更加像是经年累月收藏着的书本,乍然拿出来,纸面上刺眼的荧光已经褪干净了,没有全新时的浮躁,却多了一分可靠的气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刑芝与尹懿这对搭档,反倒是刑芝更像永久伫立的罗马柱,而尹懿是盘旋其间的凤凰。

  在几乎凝结成了浓稠的黑色的十七变奏过去之后,第十八号变奏那熨帖如秋日海浪的熟悉旋律伴着弦乐组悠长的底色进入,仿佛万物苏生,一切突然之间就开阔了起来。

  从江梦所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尹懿微蹙的眉头在这里缓缓舒展开,他微微向后仰身,微长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眉眼,刚才由他双手诠释的潇洒和疏离,好想就这样骤然蔓延到周身,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有一种人,所有来自庸常世俗的限制和恩赐,对他们来讲都是多余的,他们不需要作出任何证明,世界就会以他们自身的名义承认他们。

  在江梦看来,尹懿就是这样的人€€€€自始至终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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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 Op.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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